叶阳辞温声答:“臣不擅武力,一贯以理服人。如此不必妄动节杖,好叫地方官员感激陛下仁慈。”
这话听得入耳,延徽帝颔首:“你倒是谨慎。朕赐你节杖,不是给你狐假虎威用的,你若看不明白这一点,弄得山东人人自危,即便为朕课税百万,最终也难逃众矢之的的下场。”
明白得很。给我权柄,但我只能看、不能用。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需要赚钱时将我推上二品高位,将来平息众怒时也一样将我推上断头台。如此天子依然是圣明天子,坏的都是那些君侧小人。这就是孤臣嘛。
叶阳辞恭顺地道:“多谢陛下教诲,臣醍醐灌顶。”
延徽帝“嗤”了声,又说:“叶阳辞,你是颇有生财之道,但这世上会生金蛋的鸡未必只有一只。若你事君不忠,甚至犯下欺君之罪,哪怕你是个聚宝盆,朕都不能留你。”
叶阳辞露出惶恐之色,语声惊急又哀切:“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可昭日月!臣绝无欺君之事,请陛下明鉴。”
浮漂上下微动,延徽帝想要提竿,又觉得吃口未深,鱼会脱钩;想再等等,又怀疑饵快要被鱼扯光。如此犹豫了几息,他终于决定提竿——鱼跑了,剩个光溜溜的钩子,在纶下晃荡。
延徽帝将竿子一甩,腾然起身,走下亭子台阶。
叶阳辞伏地,以额贴手背。
一双草龙花纹的方头朝靴停在他面前,上方传来延徽帝凌厉的声音:“叶阳辞,你与伏王秦深究竟是何关系?抬头说话!”
“是一殿为臣的关系。”叶阳辞深吸口气,抬起脸来,恂然答,“陛下忽然有此问,可是又听说我两人不和的流言?陛下教诲臣对亲王不可造次,要化解矛盾,臣都铭记于心。臣与伏王殿下的旧账已经平了,调解人便是礼部郎中宣闻燕,陛下若不信,可以垂问他。”
延徽帝盯着他的脸,径自冷笑:“你还真会避重就轻。朕问的是你们的旧账平没平吗?问的是他一个前线作战的渊岳军主帅,你一个后方供应粮草的军需总督,于国事、战事之余,又是如何千里迢迢地勾搭到一起去的?”
“难道之前心怀怨隙、当众口角的模样,都是故意做给朕看的?目的何在?有什么不可见光的秘密要掩饰?你说!但凡还敢有一字虚言——”延徽帝转头望向一旁如狼似虎的奉宸卫,“不必走堂审了,直接拖出午门,五马分尸。”
奉宸卫齐声喝道:“是!”
叶阳辞的拳头在袖中攥紧,按着地面,直起上半身。
绳索细长摇晃,脚下是万丈深渊,他在粉身碎骨的边缘,此刻不能说错一个字,不能给错一个眼神,更不能漏出一点真心思。
他像个被造黄谣的良家子,面露震惊与屈辱之色:“陛下所说的勾……”他因这个字眼的不体面,而皱了皱眉头,“勾搭是何意?莫不是有人造谣臣勾结宗室,意图不轨?这可太荒谬了!臣被陛下委以重用,报答君恩还来不及,为何要欺君?
“退一万步说,就算臣是个唯利是图之人吧,可臣又不傻,他伏王再怎么天潢贵胄,毕竟是个战场上刀剑无眼、随时会马革裹尸的将领。臣勾结他,利益何在?
“图军功?臣是文官。
“图粮饷?臣本就是一省经略。
“真龙座前,臣去勾结个蛟蟒,这不是自毁前程吗?”
接连几句设问,掷地有声。叶阳辞屈愤之色骤然平静,仍然跪地,但腰身挺得笔直,拱手道:“臣一颗丹心如铁,请陛下剖而视之!”
他的反应有些出乎延徽帝意料,但所言又句句在理。延徽帝略一沉吟,道:“有人说你不是图利,而是与秦深早有私情,故而为其谋划、欺君罔上,所图不小。”
叶阳辞整个人如遭雷亟,平静脸色裂成了匪夷所思:“私……情?臣与……伏王!?陛下——臣忍不住要出口成脏了!此人是狗屎糊眼,看谁都像奸夫;还是舌尖流脓,竟说出这般颠倒黑白的话来!此人是谁,如此毁我清誉,臣要与他决斗!”
延徽帝不能告诉他。但见他这般情态,也怀疑起这个指控的真实性。皱眉片刻,延徽帝说:“你在夏津为官时,便与封地高唐的秦深有密切来往,双方常派手下互传消息。于临清担任知州时,你与他联手调查失银案,同进同出,举止亲昵。一直到你去年再次离京赴任山东,还将巡抚衙门设在伏王府所在的聊城,难道不是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
原来那人只查到了这一层,并无更确凿的证据,顶多也就算有嫌疑。
叶阳辞定了定神,说道:“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臆测之言。臣将巡抚衙门设在聊城,是因为聊城乃山东漕运枢纽,便于实施砥赋之策。后来臣兼任渊岳军的军需总督之职,粮草调配必须对接其将帅,全是为了公务。至于在临清调查失银案,以及担任夏津知县期间……”
他边解释,脑子边急速运转,语气诚恳而略带惭愧:“臣的确与某人密切来往,联手查案,同进同出,举止亲昵……可此人绝非伏王殿下!臣私德有亏,但也不算亏得厉害。毕竟一个未婚、一个未娶,偷情之事固然上不了台面,但也不至于要拿来指控臣图谋不轨,惊动陛下亲审吧?”
“哦?还真有私情?你说那人不是伏王,是谁?”延徽帝不知不觉被他思路牵着走,追问道。
叶阳辞将眼神斜撇过去,看了一眼按刀候命的萧珩。
萧珩旁观全程,虽然一脸冷漠,但内中情绪从紧张到松口气,再到有惊无险,复又提心吊胆,波翻浪滚似的,都快麻木了。这会儿被叶阳辞瞟一眼,恍如被蛇盯上的青蛙,萧珩霎时起了满背寒栗。
叶阳辞,你要做什么?这个眼神,这个表情,太熟悉了,你又要坑害谁?!
果不其然,叶阳辞状似羞愧道:“臣本不愿说。但陛下已洞悉至此,臣若再隐瞒,便真是欺君了……臣任夏津知县时,此人为我麾下巡检,常往来夏津与高唐之间,一次奋力救我于马贼箭下,因此生情。”
因此生情……萧珩左臂上早已愈合的疤痕,再次隐隐作痛。
“调查失银案时,此人为临清所千户。在臣轻身涉险时,他率卫所骑兵奔驰援助,掘窟救臣于密室窒息之际,又与臣共同设计,假装中毒,钓出幕后隐藏黑手。
“是夜大雪,他骑墙而来,折梅而去,对臣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黄泉路上作个伴’,还以祖先之灵立誓,说什么‘若违此誓,魂魄永世不得返乡’。臣深受感动,信以为真。”
雪落在墙头,凉意透骨。所折之梅成了干花,香气也流失殆尽,但依然栩栩如生……萧珩沉痛地闭了闭眼。
延徽帝好似也受了触动,亦或只是牙酸,蹙眉眯眼地瞧着叶阳辞。
叶阳辞浑如身陷回忆,惘然道:“去年春节臣进京之后,他另谋高就,成了天子亲军,便与臣渐行渐远。臣不是爱强求的性子,不知他心中是何想法,自己也问不出口,就顺其自然地淡了吧——若硬要说臣与谁有什么私情,从头到尾,也就这一个人了。”
延徽帝越听越觉得,这人的履历有点耳熟,巡检、千户、天子亲军……
他霍然把脸转向奉宸卫指挥使宁却尘,紧接着移目,投注在由宁却尘举荐上位的萧珩身上——不正是此人么?
萧珩面无表情,垂目看刀柄上的鸣鸿刻印。
延徽帝问:“萧珩,你对叶阳辞这一番坦白,有何看法?”
萧珩淡然道:“臣佩服叶阳大人专情,但臣于情之一字上天性凉薄,故而说不出什么看法。”
叶阳辞看他的目光,如鹰攫蛇:“既然如此,还请萧大人将怀中的帕子还我。”
萧珩暗中咬牙:“什么帕子?我怀中没有。”
延徽帝挑了挑眉,示意萧珩自证。
萧珩深吸口气,只好任由旁边的奉宸卫伸手在他衣襟内、袖袋中掏摸,的确不见什么帕子。
叶阳辞极快地闪过疑窦之色,旋即眼底幽光乍起,说:“不在怀中,难道还扎在左臂上吗?萧大人,你对我立誓时自割一刀的伤口,早该痊愈了才是。”
萧珩眼皮狂跳,伸手握紧了刀柄。
延徽帝的求证心被高高吊起,向左右亲卫抬了抬下颌。
袍袖垂落,脱出的左臂上果然扎着一条帕子,解开来看,帕角绣着叶上初阳的图案。而萧珩的胳膊上,确实残留着平整的刀痕,像是自伤导致。
“你还有何话说?”延徽帝心中了然,责问萧珩。
萧珩长长地吐了口气,跪地谢罪:“与叶阳有私情之人,并非伏王殿下……是臣。”
第127章 见君一似火烧身
场中一片安静。
延徽帝不说话,随驾的内侍与奉宸卫也不敢出声。宁却尘眉头紧蹙,颇为棘手地望着萧珩与叶阳辞:看这情形,他二人的私情是坐实了。
龙阳之事虽不算光彩,但律法与世情并未禁止,民间偶有娶男妻的,只要不引发纠纷,官府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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