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便是在那段时间,开始服用五石散。我曾劝过他无数次,那是饮鸩止渴的恶药,不能吃。但他说,只有在药效发作的迷幻梦境中,他才能和爱妻,和夭折的子女们团聚。
“按照仪制,亲王年满二十五岁仍未有子的,就得立次妃,为宗室绵延后嗣。可大哥足足拖到三十二岁,仍不续弦,不立次妃,也没有子嗣。皇上与长公主想给他赐婚一个继室,但各有各的人选,那两个官宦出身的女子都是联姻的好对象,只是分属不同的派系。大哥不愿成为朝堂政斗的工具,于是出人意料地立平民出身的安家姐妹为次妃,又对宗人府声称纳了几个侍妾,正在努力开枝散叶。
“正妃续弦之事就这么一拖再拖,最后不了了之。一年过后,大哥的妃妾们依然没有身孕,外面都传说,是因为他常年服食五石散,早已坏了根基。
“我最后一次见大哥,是在四年前,他三十三岁生辰那日。寿宴规模不大,基本都是自家人和一些走得近的宗室、勋贵,以及父王当年同袍的后人。大哥在寿宴上精神还很好,吃了些菜肴和寿酒,不到子时便歇下了。
“后半夜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大哥突然冲出寝殿,衣衫不整,披头散发,一直跑出了王府,在街巷间狂奔——”
大雨鞭挞着黑夜中的城池,雨声掩盖了一切。只有雷电撕开夜幕的瞬间,才能瞥见街巷上那个狂奔的身影。
十九岁的秦深追在后面,视线在雨中模糊,他边跑,边不断地抹去脸上雨水。他一张嘴,大雨就灌注进来,呛得直往外吐。他咳着水,嘶声喊:“大哥——”
秦浔恍若未闻,只是发狂般奔跑,仿佛要将仅剩的一点生机,在这场奔跑中燃烧殆尽。
秦深在他被路面竹竿绊倒之后,一脚深一脚浅地追上,见他白色寝衫没有系带,风筝纸似的贴在肩背,长发也浇得湿透,糊了满脸满胸。
他半裸地瘫坐在地面水流中,乏力喘息。那么温文尔雅,笑起来如林下清风的大哥,此刻狼狈得不如一条狗。
秦深对面蹲下,双手握住了他的肩头,连声呼唤:“大哥!大哥!你清醒一点,跟我回去!”
秦浔垂着头,水流从发缕间淌下,发出垂死般的呻吟:“好热,我好热……皮肤摩擦着布料,着火了,要从骨头里烧起来……”
秦深心痛地抱住他:“那是五石散的毒性发作,大哥你跟我回府,我叫大夫来给你开药缓解。”他用胳膊圈着秦浔消瘦的身躯,把对方从地面拔起。
秦浔在他怀中颤抖得似要崩溃:“有鬼,家里有鬼……鲁王府死了那么多人,父王,母妃,迦玉,还有前后五个孩子,我的孩子……阿深,你救救我,你告诉我怎样才能解脱……”
秦深的泪与雨水混在一处,他把脸埋进大哥的颈窝。
多少年了,朝野上下都说秦浔毫无乃父之风,既不能领兵打仗,也不擅玄谋庙算,文才武略都不出色。但秦深知道,大哥已经尽他所能地做到了最好。他爱弟弟们,爱妻子,爱孩子,他不喜杀生,不喜权术,只想像百姓人家那样,过平淡温馨的日子。
可就连这点寻常念想,都不能实现!
“大哥,这世上没有鬼,只有人。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努力活着,大哥,你还有我,还有二哥,我们一起好好活下去。”
秦浔陡然抬起脸,死死盯着他。闪电划过,秦深看见了大哥惨白如纸的脸,和一双深陷疯狂的眼睛。秦浔咬牙切齿,语调瘆人:“是秦湍!秦湍杀了父王,母妃,迦玉,杀了我的孩子!全是他干的!”
秦深手臂仍架着他,震惊地想:大哥莫非疯了。
父母去时,二哥才两岁呢!大嫂去世时,他伤心得大病一场,再说二哥为什么要杀自家人,他又不是疯子!
“大哥,走吧,我们先回去。”秦深将秦浔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胳膊,半挟半拖着他走。
秦浔却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臂,抓得那样用力,像要生生拧碎心底的恐惧:“我不回去!我要继续往前跑啊,跑出这座城,跑出这人鬼不分的世间!阿深,我——”
他陡然剧烈咳嗽,向下蜷成半团,紧接着咳出一大口黑血,喷在秦深的衣袖上。
秦深失声道:“大哥——”
雨仍在下,转眼就把衣袖上的血迹冲淡,流下地面,渗入土壤。但那随血迸射出的热意,永远烙印在秦深的手臂里。
一道道闪电稍纵即逝,照不亮雨夜,也照不亮人心。秦浔四肢异常剧烈地抽搐,如弓,如盘,如被无数根线拉扯的傀儡,他在极致的痛苦中不停呕血,血里掺杂着破碎的内脏。
他侧躺在地面,秦深跪在他身旁,俯身为他挡雨。他的幺弟眼下能为他做的,也只有挡雨。
秦浔闭着眼,但还有知觉,颤抖的指头拽着手腕,好几下才拽出那串从不离身的金刚菩提,艰难地压在秦深腿上。
他吐出血沫,竭尽全力地说:“阿深,我不配做父亲的儿子,也不配承袭鲁王爵位,你来……你!”
秦深握紧他的手掌,用力摇头:“大哥,不是这样的,你做的很好了,真的,要是没有你,我们一家不知道会成什么样……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父王那样开疆辟土、护国安民的英雄,但大哥你,你是我的英雄。”
“拿,拿着……我亲手雕刻的金刚经,在菩提珠上,能保佑你……在我寝室床头的暗柜里,有一包马骨,是陪伴父王南征北战的,‘万朵青山’的腿骨,你也拿走。大哥派人在辽北找了那么久,只找到坐骑遗骨,没有找到父王的……大哥对不起你们……”
“大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秦深将秦浔的手与菩提珠一同握住。血压在他衣摆下,像压着一团不肯放开的执念,最终还是被雨水冲散到看不出颜色。
秦浔几乎说不出话,只模糊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安,安,府里,她们走,好好活……”
他的另一只手无力地垂下去,手背磕在水洼中。
秦深弯腰,额头抵着逐渐冰冷的秦浔,在漆黑雨夜流尽了少年时期的眼泪。
屋内陷入惊心动魄的寂静。
那夜的雷雨并未从秦深的生命里远去,每当转动手串,捏住菩提珠时,雷雨声就在他耳畔伴随着血腥味响起。
叶阳辞仿佛也听见了雨夜长街上的一声声“大哥”,此刻不忍心继续问他,秦浔身故之后还发生了什么。
然而秦深此人的质地,比他想象得还要强和硬。
秦深用平稳的语调,接着说:“大哥的葬礼是标准的亲王仪制,由二哥主持,我连续守灵三日三夜,终于撑不住睡了一觉。然而这一觉睡醒后,大哥的内眷们都没了。
“两位次妃半夜投了水。其余几个侍妾——我甚至怀疑大哥碰都没碰过她们,只是纳给宗人府看的——也纷纷悬梁自尽。府内外都说是从夫殉节,说她们贞烈,二哥因此向朝廷写了奏本上报此事。朝廷大加赞赏,专门立下汉白玉牌坊向天下人表彰,牌坊上御笔亲书的‘遥波冰雪’四字,至今仍在聊城人嘴里津津乐道。
“我难以置信地向二哥追问,二哥说,这是大哥的遗愿。他拿出了大哥留在寝殿书桌上的一纸手书,其中写着‘身去理应相随,红粉何惜成灰’,说嫂嫂们见了这一句,深感亡夫心意,当夜便殉情了。”
“不对!”叶阳辞皱眉道,“秦浔对你说的最后一句遗言,虽支离破碎,但也足够猜解其意了。‘安,安’是指两位次妃,‘府里,她们走’是希望女眷们就此解脱,离开王府,‘好好活’下去。秦浔从未想要妻妾为他殉葬,更不可能留下那句把女子往死路上逼的绝笔。”
秦深目光深切地看他:“是的,这才是我大哥真正的心意。正因为这件事,我开始怀疑二哥,连带回想起大哥错乱崩溃时的那句‘秦湍杀了所有人’,也许并不全是癔语。”
“投水的两位次妃,就是安练茹与安伽蓝?她们后来是如何获救的?”叶阳辞问。
秦深道:“当时谁也没想到,伽蓝嫂嫂已怀有身孕。她不想死,也不相信大哥会逼她们死,于是姐妹俩设计以水遁逃出王府。
“死要见尸,我没见到她们的尸体,就一直暗中寻找,找了整整三年。直到去年冬,我辗转打探到她们带着遗腹子隐居深山,生活困苦,于是冒雪进山迎他们母子回来,安顿在高唐王府。又担心二哥知晓后再下毒手,于是对外假称是我的内眷。”
“为何不安顿在府外?寻一处好宅子,一样可以锦衣玉食供养,你也不用担这么大的风险。”
“她们是我大哥以妻礼相待的次妃,不是外室。侄儿三岁了,要堂堂正正地养育教导,不能让他活得像个私生子。眼下放在高唐王府也只是权宜之计,我迟早会让他们恢复真正的身份,得到应有的待遇。”
这个回答不出叶阳辞所料,但他听秦深亲口说出,依然感佩不已。他斟酒,向对面举杯:“我敬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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