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停当,各自就寝,叶阳辞一觉睡到鸡鸣日出,把县衙诸事交代给各属官,便乘坐马车前往高唐城。
驾车的是巡检司里的一名精干,去年跟随唐时镜来到夏津,都说是他的心腹,名唤方越。
由夏津到高唐的驿道年久失修,马车行驶起来很是颠簸。叶阳辞坐在车厢,一身霜白贴里,外罩胡服样式的石蜜色对襟盘扣长袍,腰束得细,腰下袍裾四幅裁开,便于骑马。他望着坐在对面壁椅上的唐时镜,在上下抖动中叹气:“这路真糟糕。”
唐时镜黑衣软甲,腰悬长刀,背靠车壁闭目养神:“知州大人说没钱修路,各县方圆二十里的路自行解决。”
这下叶阳辞越发觉得,不向上级申请修缮拨银是明智决定,许知州穷倒不一定特别穷,抠门是真抠门。辖下武城、恩县、夏津三县,哪个知县敢向他要钱,哪个在他眼里就是不懂得体谅上官的麻烦精。
还是得自力更生啊,就是需要一大笔启动资金。
“大人这是要去拜见许知州?”唐时镜闭着眼问。
叶阳辞说:“我新赴任,上官肯是要拜见的,所以前两日便着下人将拜帖送去,今日理当先去一趟许知州府邸。”
其实拜匣里不止拜帖,还有一份礼单,登门礼也让人一并送过去了。
这份登门礼,叶阳辞仔细斟酌过,不宜太潦草,也不宜太贵重,更不宜直接送金银珠宝。他便挑拣了歙石砚、松烟墨、汝窑小炉,并一盒阳羡茶与佛手柑,既文雅又实用。当然,拜帖末尾还要附一句“老堂台素丝之风久著,暮夜之知并绝,岂敢冒昧以黄白作渎?薄物纯心,乞鉴入”,以示对方的廉洁。
而且私人场合的初次拜会,时间也不宜太长。下官表明自己的敬意与尽职之心,上官展示自己的风度与期许之意,最多两刻钟也就结束了。
走出许府后,叶阳辞松了口气。他其实不爱应酬,人只见他在场面上游刃有余,其实他全程心里在想:不如回家倚榻看书,煎茶吃果。
之前一进城,唐时镜就去东市看新贴的海捕文书了,把方越留给他驾车,又与他约好酉时在城东门等候。叶阳辞便自行去了高唐郡王府。
郡王府坐落在城东,占地三十余亩,纵深三进,分为中院与东、西跨院,按规制足足四十六间。照壁、仪门、厅房错落有致,花园、假山、池塘景色清幽,殿顶一律铺设青琉璃瓦,镶嵌铜钉的朱红大门颇有威仪。
方越向门房投了拜帖,等了得有小半时辰,方见门子出来回复一句:“王爷说了,不见闲人。”
方越好声好气地解释:“我家大人乃是夏津知县,并非闲人,之前与王爷也有过一面之缘,今日特来拜谒,以全礼数。”
门子把白眼翻上天:“便是许知州来求见,我家王爷也不一定给面子。”
叶阳辞撩开车帘,招呼方越过来,递给他两锭白银,低声道:“你让那门子再禀报一次,就说……我有诗鬼真迹,历经六百余年仍保存完好,今日带来请王爷品鉴。”
方越疑惑问:“大人,诗鬼是什么鬼?这高唐王有阴阳眼?”
叶阳辞笑着搡了他一把:“呆子,去。”
有了银锭的法术加持,门子的眼睛从头顶回到了眉毛下方,腿脚也变有力了,两刻钟不到就出来回话:“王爷让叶阳知县一个人进来。”
下车时,二月风裹挟着密雨扑面而来,叶阳辞撑开一把青绸油伞,挟着装卷轴的长盒,示意方越在马车上等候,便拾阶进了王府大门。
门后有个仆役,奉命将他引去中院的南书房。叶阳辞边走边欣赏雨景,心道,宫中传言果然是真的。
金榜题名后,他在京城翰林院当了两年编修。翰林院与皇宫挨得近,翰林们又经常被召去宫中侍读侍讲,他在当差之余,听了不少八卦,有宫闱秘闻,也有朝臣隐私,当然流言难辨真假,听过耳也就算了。
有次闲聊,修玉牒的一个宗人说到亲王、郡王们各有癖好,有些癖好实在不上台面,有些则正常得多,只是与本人气质不符。
“……高唐郡王知道吧,鲁王一系的三子。
“先鲁王秦榴何等威名赫赫,随咱延徽爷一同南征北战打江山的,据说身高九尺,体如金刚,能开五石强弓,曾于乱军中一箭射死北壁第一勇士。可惜在延徽五年的辽北刀牙之役中负了重伤,壮年而薨。
“自他之后,鲁王一脉再没有出过这般骁武善战的人物。长子秦浔继任为鲁王,但他好服五石散,以致身体羸弱,尚未有子嗣就病故了。次子秦湍再次承袭了鲁王爵位,热衷机关构造之术,在封地里大兴土木,搞什么‘千机百变阁’,其实就是个会移动的戏楼子。
“三子秦深封高唐郡王,比他二哥低调多了。
“但低调往往意味着平庸。”
于是有好事者追问:“这个高唐郡王秦深有何癖好?”
那宗人说:“他好考古。”
“考古?”
“不错,据说能鉴天下古物之真伪。古人之中,他最推崇诗鬼李贺,凡遇到与之相关的诗文真迹或是古董,必不惜重金买下。”
“这都六百多年了,还能有诗鬼真迹和古董流传下来?”
“所以千金难求啊。也有不少投机者企图拿赝品骗他,无一不被打折了双腿,丢出王府大门。”
好事者大笑:“他若非郡王,应是我大岳朝第一鉴赏家。”
“这两个身份不矛盾啊。”宗人也笑,“可惜他不开当铺,否则就该是天下第一掌眼了。不过这文不文、武不武的,终究不是正道,叶阳大人,你说是吧?”
叶阳辞当时笑微微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一年半之前不经意听到的闲话,今时今日竟帮到了自己。
第6章 本王跟你很熟吗
“无论你什么来意,当知本王这里的规矩。”南书房内,秦深一身燕居常服,坐在桌案后,面色冷漠。
近隔三尺,叶阳辞第一眼所见是他的衣色——本以为是黑色,仔细看才发现,是浓得发黑的紫色,名为“凝夜紫”。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凝夜紫”的得名来自李贺之诗。这种染料不好提取,售价贵得很。
——然后才直视了他的脸。不可否认,秦深的五官生得极英俊,但这英俊带着颓死之气,眉宇间笼着一团化不开的阴雾,阴雾中似有什么凌厉凶物游过了一鳞半爪。叶阳辞眨眨眼,凌厉与凶物都只是错觉,他只是个郁郁不得志的郡王罢了。
叶阳辞拱手,含笑道:“下官晓得。敢自称诗鬼真迹,并设法送来王爷跟前的,一旦被鉴出赝品,打折双腿扔出门去。若为真品,王爷便会以重金购买,从未食言。”
“十鉴九假。”
“下官就落在那个‘一’里。”
秦深眼皮不抬:“呈上来。”
叶阳辞拿起长盒打开,取出一个两尺多宽的卷轴,用防水的牛皮囊套着。脱去牛皮囊,他拉开绳结,将整幅卷轴慢慢展开。
卷轴很长,一端垂落铺展在桌面,一端被叶阳辞举在手中。秦深手按桌沿,倾身端详——
精心装裱过的长卷上,用狂草疾书了一首乐府诗《走马引》:
“我有辞乡剑,玉锋堪截云。襄阳走马客,意气自生春。朝嫌剑光静,暮嫌剑花冷。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
落款为“甲午三月 李长吉”,并盖了一枚姓名印。
秦深屏息而视,极为专注,忽地冷笑一声:“这首《走马引》应是丙申年作,看来你这双腿要保不住了。”
叶阳辞神色淡定:“那是后人谬传。这诗是甲午年作的,当时他南游吴楚途经襄阳,小驻了一段时日。”
“昌谷鲜有真迹传世。数百年前事,你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秦深逼问。
叶阳辞深吸口气,指着第三句诗说道:“因为这个襄阳走马客,正是下官的祖上。”
秦深露出意外之色,正眼看他。
“我祖上乃大唐游侠叶阳天霜,有《决云剑谱》传于后人。甲午年三月,先祖于襄阳街头邂逅李贺,与他一言不合起了冲突,后又释了嫌饮酒交谈,获赠一首他亲笔所书的《走马引》。先祖受‘持剑照身’之规劝,惕然大悟,从此再不好勇斗狠,专心修身养气,子孙遂成耕读世家。”
叶阳辞一气说完,反问:“王爷不信?可惜下官来夏津赴任,并未把族谱与纪事带在身上。”
秦深沉吟不语,来回看笔迹与纸面,最终笃定道:“——是真迹!”
他握住了卷轴垂落桌面的一端:“开个价。”
叶阳辞摇头:“家传之宝,不卖。”
“不卖,你来找本王作甚。居奇抬价?”秦深目光转冷。
叶阳辞依然摇头:“真不卖。只是想在王爷这里做个典押,待下官日后有钱了,再来赎回。”
秦深轻嗤:“本王这里不是当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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