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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玉记_溯痕【完结】(113)

  这合理么?

  像话么?

  敦伦而已,犯天条了不成?

  爬了数不完的山,趟了不知多深的河,连滚带爬地跨不尽的台阶,梦里的伊珏精疲力竭之际,看到一座熟悉的山。

  似乎也没那么熟悉,他熟悉的那座山里埋了至亲,埋了他自己,这座山却未有他闭着眼都能触摸到的墓碑。

  原本平坦的山头还多出了一截山峰。

  伊珏一个念头,便很没有道理地闪现在山峰处,他放弃追究梦里的逻辑,顺着山峰继续攀走,绕峰一圈后瞥见一处狭长的缝隙,那么细的缝隙,他却莫名能钻进去。

  缝隙里是浓重的黑,他只能胡乱摸索着前行,甚至看不见自己伸出去的手。

  不知走了多久,大脑也仿佛被黑暗侵蚀,他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也不再拥有五感,像是陷入黑暗泥淖,意识将要彻底消散时,他冥冥中有了感觉——混账东西,怎么想的,现今让我去做凡人?

  怒气创造奇迹,伊珏凭着一腔怒火,生生拉扯住最后一缕意识,不肯让黑暗彻底抹去。

  春天的山谷变得五彩缤纷,地衣上都爬满了米粒大小的花,惹得野蜂飞舞,从天亮到天黑,嗡嗡地又惹来了凶狠的马蜂,嗡嗡嘤嘤地发生了好几场战争。

  战争从春天打到夏天,又打到了秋天,秋天还没结束,蜂群们便换了好几茬,又陆续消失在天际,等下一个野花盛开。

  山谷的热汤泉白雾浓厚,沈清轩来时分了心,鬼门开在汤泉上方,一走出来差点就做了落汤鬼。他连忙飘到一旁,哪怕脚不沾地,也要浮在土地上方。

  一年的时光,白玉山已然将草庐改造成小院,房屋不过三间,正院并两侧厢房,却圈出院墙,将汤泉一并圈进了后院。

  由此可见圈地是所有生物的本能,连伊珏找回点记忆,首先便是翻翻自己的地契文书还在不在。

  两人泡过的热汤泉,白玉山自要将它圈进后院,唯一不便的两位鬼差,开鬼门时不那么精准,不小心就成了闯空门的“恶徒”。

  “恶徒”在汤泉一侧的凉亭里落座,神情恍惚,仿佛在怀疑鬼生:“一年了,便是怀个龙蛋也该出生了,偏偏生死簿上寻不到。”

  一年而已,四季将将转过一轮,实在短暂。

  白玉山上了一壶茶,心态稳定,劝慰道:“许是出了些小岔子,不必着急。”

  沈清轩更怕他急,许是所有人里,只有他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即便成了鬼差,待时光流转生死更迭,仍旧放不开。

  一年过去了,白玉山不急,伊墨也不急,只有他忍不住胡思乱想,不知道那常常作妖的小崽子又将自己折腾成什么模样。

  这山谷深处的小屋便成了沈清轩常来的地方。

  三两个月总要来一趟,差事多的时候露个面便走,稍稍闲下来,便坐在凉亭里同白玉山说说话,像是怕他等烦了,厌了,或者孤寂了。

  “倒也不至于。”伊墨牵着一串儿木呆呆的魂同他道:“何必为记忆迷障,你那辈子同他相处才多久,莫说你看不清他,小畜生陪他一辈子,也没把他琢磨明白。”

  话说的颇绕,堪称费脑。

  沈清轩不打算弄明白他在暗指些什么,仍旧是两三月开次鬼门过去,有时开的比较标准,落脚在小院前门,有时随意开一开,落在后院或堂屋里也不一定——鬼差对开门位置的要求没那么精准。

  就这么一转眼五年。

  长平托沈杞送了封书信,她将要成婚,问老祖宗来不来。

  白玉山装了一壶酒请沈杞送过去,口信都未留。

  隔年入秋,长平又请沈杞送信,腹中有喜,请老祖宗赐个名。

  白玉山看完信,顺手递给了沈杞,沈杞脑门边悬着剑柄,也不知一把剑哪来的眼睛,师兄弟看完信时,身畔阴气传来,鬼门开的凑巧,沈清轩走出来便一眼扫完了整张纸。

  小院空气很有些沉闷,似六月天,艳阳高照骤然转成乌云压顶。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不会吧?

  沈杞率先在墙角蹲下,拔了一把野草抛上了天。

  长剑忽悠着飞过去,仰着剑柄望着那把野草悉悉索索地落下了地,许久方才听他师弟发出感叹:

  “我这辈子也算长了见识,一个胎儿竟有如此扑朔迷离的卦象。”

  白玉山意外,又没那么意外。

  天道之下,因果是最玄奥的东西。

  凡人怕果,菩萨畏因。

  小小的半妖在人间行走成孤家寡人,因果落在他身上的并不多,许多因果都随着他身死债消。

  唯有一桩因果,他们都忘了。

  白玉山难得有些尴尬地垂眸,同沈清轩解释:“上辈子,我的私库都赔给了他。”

  赵景铄的私库,说好听叫私房,说直白些,里面每一粒金银都是民脂与民膏,他全给了狼妖,等同小半个国祚运数都需要小妖精偿还。

  简直令人一言难尽,使鬼都惊骇地失了语。

  又过了片刻,白玉山说:“他不是顺从的性子,怕是卦象也不准。”

  苏栗从剑里跳出来,将师弟赶到一旁,自己重新起卦。

  巧了,他不仅知道长平的生辰八字,连驸马的八字他都记得清楚。

  夫妇二人的八字都知晓,再卦长平腹中胎儿,比他那修“不求人”的掌门师弟精准许多。

  然而这掌卦象看的苏栗发懵,他自认是本门唯一天才弟子,一手卦术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穷万古变数机奥与胸,若非自己没有修成神或仙,实力被迫受限,他自认天上地下,卜天机探囊取物。

  却每每在这位祖宗身上碰壁。

  还有人身的时候,替他占卦相好的,差点丢了命,这会儿人身都没了,占卜一个胎儿,卦象诡异的像是说:再卜便死!

  “这是胎儿吗?”苏栗震惊地发出尖锐爆鸣:

  “这分明是个活爹!”

  活爹在无穷黑暗里死死攥着自己那缕意识不肯放开。

  他尚不知自己在欺负一柄将要碎掉的衡器。

  不过是本性不逊,不肯从命。

  他不清楚自己僵持了多久,黑暗中并无日月,也不知道外面等他的人如何了。

  想着想着,一缕意识便断了片,很快又重新醒过来,还在黑暗里,便继续想着可不能睡。

  睡着了会失去所有记忆,不知道要被送到哪个娘胎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能想的更多,想的更久,断片的时段变短了,似乎是黑暗的控制在渐弱。

  他便断断续续地琢磨来龙去脉,也曾试探着想说话,仍旧找不到自己的嘴。

  找嘴的念头太过执拗,不知道哪一天,伊珏终于听见了自己微弱的声音:

  “南衡?’”

  紧接着是:“原来我有耳朵。”

  两句话将自己说沉默了,他仍旧找不到自己在哪,仿佛被融化在这片漆黑中。

  又是许久,他突然再次出声:

  “你是不是忘了,我不想做凡人了,我这辈子是个石头。”

  仍旧是黑,仍旧是暗。

  仍旧是微弱的声音,低哑地,似被光阴摧残过,续不上气般讲述一个漫长的故事:

  “我在墓里看到两堆灰,一堆我收敛起来,埋进了沈珏的坟前。

  还有一堆灰,我也将它收了起来。

  我实在不知该将它放在何处才妥帖。

  所以我吃了它。”

  他顿了一顿,发出渺茫的轻笑:“我一个石头成精的物种,吞点儿灰粉也是寻常罢。”

  伊珏又一次断了片,不知多久,才找回了意识。

  他已经习惯这样片段式的思考和说话,在虚无中谈起自己的模样,他今生是很美丽的一颗翡石,碧绿莹润,无一丝杂质。

  直到他吞了那捧过分洁白的灰,剔透的绿翡便从石芯里长出细白的,仿若冰花的纹路,像琥珀包裹了栩栩生灵。

  他说完了所有闲话,停顿了许久,才幽幽一叹:

  “我不再想做人啦,南衡。

  你疼疼我,好不好?”

  山谷里守候的人忽有所念,取出那柄破碎的衡器。

  衡器在他掌心裂延出密密匝匝的细纹,像春天里无边生长的花枝,倏尔碎作砾。

  第八十七章

  衡器碎成了小石子,它原本就小巧,如今堆在掌心也只有小小的一撮,就是神仙来了也认不出它原本是柄神器。

  碎粒还不是结束,眨眼的功夫,在白玉山掌心里又分裂了一遍,再眨一眨眼皮,从碎石到米粒又成了草籽。

  将将要彻底化成粉的时刻,它停下了。

  掌心里一撮像女子敷面的香粉,只是做工粗糙,颗粒硕大,上脸能搓走一层皮。

  惊变来的太快,白玉山掌心这堆物什还在一点点消失。

  并不细腻的碎屑顺着他掌心的纹路融入皮和骨,像白雪融入泥土,将它在这世间最后一点残留也消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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