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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玉记_溯痕【完结】(117)

  住在旁人意识里最坏的结果就是如今这般,白玉山无法自控,每个心音都在伊珏的意识海里震荡:

  “我在你脑子里关着出不去,你想要那双眼睛深情对视哪条野狗?”

  伊珏的意识没有对他的失态做出任何失礼的回应,但浓烈的快活的情绪满满当当,要将里面蹲着的小人溺死在快乐的海洋里。

  被浸泡在快活里的白玉山顿时锁紧意识,陷入自闭。

  他将自己锁的再紧也无用,伊珏快活的情绪肆意浸润,直到情绪慢慢褪去,意识海的主人同他说话:

  “几个月前你的问题我还未来得及回答。你问我是好着一口,还是因为你就是这副模样。”

  他们很少会直截了当地谈论这些。

  厮混了两辈子,许多事情在心照不宣里漫漫过去了,时光一直向前,像流水带走尖锐岩石,被打磨圆润的卵石沉在河底,等一个阴差阳错,从河底被推到岸上,才会曝晒在阳光下。

  伊珏却说道:“我想你应该是知道的,我上辈子曾经遇到过一个刚学会化形的小松树精。”

  是个捧着一捧松子喊着“小沈哥哥”要送他吃的小妖精。

  很难得的树木修成的妖精,他一辈子也只遇到那么一只树木成的妖。

  他说起那个清瘦的小少年模样的松树精,说起那时候伊墨看他的眼神,他很少会从蛇妖的眼里看到那么清晰明显的鼓励,似乎是很愿意,甚至迫不及待地,让他放下寻觅的承诺,去走一条截然不同,又格外轻松的道路。

  “我其实动摇过。”伊珏说。

  说完便沉默下去。

  白玉山很轻地“嗯”了一声,了然于心的一个鼻音。

  伊珏才继续说:“结果你也知道了。”

  结果便是松树启灵修成人形,又能在涉世未深的时候被迎面而来的情劫轻放一马,此后修行自在。

  而“小沈哥哥”成了黄泉泥下土。

  “此后很多年,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放着更轻松的路不去走。”他说:“明明有那么一瞬间,我动摇了,我也知道自己动摇了。”

  可是很奇怪,念头摇摆只是一个瞬间,快如闪电,却也仅仅是一道闪电。

  闪过就没了,连应该紧随其后的风雨雷暴都没出现。

  “后来想明白了?”白玉山轻声问。

  后来。

  后来小沈哥哥背着他那破行囊走了很多路,走了很多年,才逐渐琢磨明白,因为那些肆无忌惮的狎昵纵情,尽兴的哭或笑。

  他已有过了。

  不仅仅只是浅薄的喜欢或者爱意,甚至无关皮囊和性别。

  在他自己还是愚蠢的半妖,而对方也仅仅只是个凡人时,在短暂的点滴光阴里,陪伴与忍让中,在收不住脾气的爆发和决裂里锉磨出的他们。

  他们拥抱过也撕咬过,狼狈的不堪的,卑劣与无耻的模样从未隐藏。

  人或妖,无论漫长或短暂的一生,或许只会有这样一次,全无遮掩地展露最真实的本性,那些恶习与美德,贪婪和懦弱的秉性幽微肮脏之处,展露并被全盘接受。

  因此不会有另一个可能。

  只要记忆还在,灵魂未变,便永不会再示于另一个陌生人面前,只能是他们。

  “所以你推开我,我就去死了。”

  伊珏静静地道:“因为我那一生,再不会有别的可能。”

  因尔得幸,遂从尔命。

  第八十九章

  春末夏初,不冷不热,气候正好。

  长平午后在廊下晒着太阳,温度适宜而阳光又过分诱人,在水里泡了很久的伊珏决定——就现在,不等了!

  胎儿一作妖,长平从躺椅上坐直了身,眼睛瞪的溜圆:“小椿!”

  小椿僵着木头脸,两膀子冲开围拢过来的侍女,将长平捞起就往产房冲——不像护送产妇,似捧起了窜天雷。

  长平挂在小椿脖子上淡定地指挥众人该去报信的赶紧去报信,以及反复叮嘱看管好鹦哥,万不可让它冲进来,说完又想了一圈,再也没剩下需要她挂心的琐事。

  小椿将她抱进了屋,长平稳稳地躺在清洗曝晒过的褥子上,耳边是外间热水烫手的接生嬷嬷造出的哗哗水声……她这才有了符合年纪的慌乱,脑中一片空白,本能地握着贴身女官的手,指骨都绷出白痕,嗓音不高不低却坚定有力:

  “若是有个万一,保大去小。”

  女官镇定的面孔被这出其不意的命令击溃,眼神本能飘向一侧垂首站着的嬷嬷——长平的婆婆的最贴心的陪嫁嬷嬷。

  长平在她视线挪开的一瞬间就撒开了手,转而看向小椿:“我的命就交给你了。”

  小椿呆呆的瞧着她,黑乌乌的眼瞳里直映着她一个。

  她一根木头点灵,往日里被长平扒开脑子想方设法地往里面灌些人情世故的道理,可惜七窍堵死,一张嘴就是事故:“我懂,死保公主,孩子爱活不活。”

  生产在即,她不祥的预言却让长平舒了口气,坚定的神情像被虫蛀空的树忽而坍塌,哆嗦着直抽抽,眼泪刷地淌了下来:“这可真疼啊。”

  肚子是未时一刻发动的,孩子是未时三刻出生的。

  能拖两刻钟还是白玉山不断让他慢些再慢些,毕竟好阳光过了今日还有明日,再磨蹭也不会磨蹭到又一个冬天,别太快容易伤了长平,闹个母体血崩便不是来还债而是作孽。

  “我知道。”伊珏嘀嘀咕咕地回应他:“牛马猪羊我都接生过,我懂我懂,我不急。”

  白玉山本想纠正他的说法,毕竟接生和被生是完全不同的两桩事,实在不必相提并论,又忍不住体贴他,论起年龄千岁都过了,新奇事也遇过不少,这般离奇事确实头一回——再出生一回。

  心再大的妖精也会紧张。

  再看他又往前挪了一丝,话到嘴边都忘了干净,忙不迭道:“不急你就慢点。”

  “真的在慢了。”

  他俩车轱辘话翻来覆去,一忽儿慢一忽儿快,都觉得对方过分紧张,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紧张的同样半斤八两,话多又密,实则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漫长又短暂的两刻钟转眼过去,好在长平年青康健,胎儿又懂事地将自己长的又瘦又小。

  无惊无险,母子平安。

  脐带在锋利的剪下咔嚓一声,两股神念不约而同长喘一口气,历了一场生死大劫。

  长平派去送信的人进宫时正是晌午小憩的时辰,正适合出宫探望亲闺女和亲妹妹。

  她阿娘和阿兄紧赶慢赶,刚迈进后院便听到一声嘹亮婴啼,嗓门特别亮,震的走在前方新出炉的舅舅一脸惊诧:“这么快?这嗓子可千万别是外甥女。”

  他已经开始担忧女孩儿会传出河东狮的名声了。

  产房里的伊珏狠挨了两巴掌,他身子小,接生嬷嬷巴掌大,两巴掌连背带腚被拍活了肺,紧攥着拳头一嗓子嚎尽了全部力气。

  嚎完便在脑海中同白玉山道:“好奇怪。”

  白玉山蹲在他脑海里仍旧心悸未平,闻声以为出了意外,被吓得魂体都飘忽起来,蠢蠢欲动准备冲出他的意识海,咬着牙问:“怎么了?”

  ——奇怪,并难以形容。

  伊珏想着该如何形容这种感受,同山兄来述说。

  脐带被剪断,第一口空气充盈肺部,他想了许久,只能说:“我感到苍凉。”

  包裹身躯的本该温暖的羊水被流动的空气带走了热量,唯有寒冷余留。

  生命诞生之初并不美好,惊恐和不适来源于生理本能而不可抗力,偏偏他又有着完整的记忆,能记得所有一切描绘生命初诞的美好字句言辞,在血腥不散的房间里,突如其来的嘈杂声音中,浑浊的灌入体内的空气浸染下,巨大荒悖感席卷了他,不由得生出满心苍凉来。

  他甚至难以自控自己想要再嚎几嗓子的冲动,凭着千年积累的意志才忍住悲凉乃至愤怒的哭腔。

  “我太难受了。”他哼唧着,在脑海中朝人撒娇告状:“难受的太奇怪了。”

  白玉山沉静下去,放开神念听着外面高声的贺喜和吉祥话,陪他一起莫名难受起来。

  好在刚出生的婴儿精神有限,天大的难受也没力气造作,白玉山哄了两句,含在嗓子里的第三句还没说,他自己就睡着了。

  被人擦洗翻身裹襁褓都没醒。

  襁褓轻柔地落进长平怀里,同样历了场生死劫的长平盯着帷幕两眼发直,看上去像是魂离了体,直到臂弯被放进了一个小小襁褓,才茫然侧过头,瞅了许久,消散的力气忽地回到身躯,振声发出不可置信地诘问:“怎么能这么丑!”

  臂弯里一只脱毛没彻底的红皮猴,同她印象中所有见过的白胖婴孩全然是两个物种,不太像人的模样,反而像个小怪物。丑到惨绝人寰。

  紧闭的房门被推开,她阿娘正好跨过门槛,闻声提着裙摆急急冲进来,先看了看她,见人还有力气恼火顿时放下心,仔细瞅了一眼小外孙,大约是被辣到了眼睛,火速避开视线,还要安慰她:“小孩子都这样,长大就漂亮了,你看他眉眼像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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