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薮面上纹丝不动,从秃驴到贼秃也没见他面皮多抽一下,闻声颔首,顺从地跟在他身后。
老门房脸上满满都是见了鬼,缩着脖子,像个蔫头耷脑的鹌鹑,踮着脚尖一颠一颠跟在众人身后,就见那个一身黑袍的男子,单臂托着他家五少爷,在前院影壁前站了站。
忽地耳畔炸起一道雷鸣,一道低沉有力的磁性嗓音,仿佛劈进了脑海里:“沈氏十四代子孙沈珏,表字忍冬,今日归族,请沈家族人堂前一叙。”
一时间这偌大宅院,这亭台楼榭,荷塘柳叶,小桥流水,都仿佛静了声。
昙薮知道今日这位五少爷是带不走了,也没有流露出失望的情绪来,白玉般的脸上一动未动,只是静静地凝望那黑衣人的背影,他托着孩童的姿势无比熟稔,仿佛早已做惯了这事。也不知道一个妖精,漫长生命里都曾经历过什么。
他很快将这一闪即逝的念头抛开了,跟在沈珏身后,一路走过漫长回廊,走过青砖大道,停在正厅里。
正厅极大,这些年沈家人在梧州繁衍生息,族人一年年的多起来,厅堂小了,大约都装不下。
沈珏把小孩放下,一掀袍摆,走到最上方的主位坐下。
他是半人半妖的不堪出生,却有过金娇玉养的童年,也同伊墨一样高高在上的在尘世游走,沈宅和老妖蛇养出他一身骨子里的矜贵底蕴。
后又执掌千军万马,有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骄奢光景,让他即便一身毫无纹饰的黑袍,漫不经心地坐在普通木椅上也仿佛盘龙拱绕地至尊至贵。
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他此时绷紧的肩背,斜放的手肘,微曲的指节,甚至散漫的神情,都仿若龙椅上的那个帝王。
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他把自己活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大厅外陆陆续续传来脚步声,带来一阵阵喧哗跑动,有或大或小的细语,有或轻或重的私言。
而后这些声音全部静下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耄耋老者杵着拐杖带头走了进来,而后是中年的、青年的、胖的、瘦的……黑鸦鸦的人影自发地站好,跟在长者身后迈过门槛,踏进正厅。
接着是颤巍巍的一道声音:
“沈氏四十三代传人,不肖子孙沈凌,表字春野,携沈氏三百五十七口,拜见老祖宗!”
沈珏坐在主位上,望着下方或老或幼的一代代沈氏族人,听他们齐整整的一声“老祖宗”。
直到这时才突然地,真正意识到,时光就这么游走,再也回不去了。
他的老妖怪父亲和阿爹沈清轩转世的柳延,去世一百一十年了;
他的赵景铄,他的繁盛浩大之美,在那黑洞洞的陵墓里,孤伶伶地躺了两百多年了;
他的阿爷和阿奶,他的许明世叔叔,还有那些或远或近遇过的人,全部都没有了。
这一霎那,一股无可言说的悲凉,直直地袭击而来,他的手指颤了颤,狠狠地闭了闭眼。
他几乎是一片荒凉地想:原来我已经四百多岁了。
第九章
沈家传统:有事开宴,大事开大宴,小事开小宴。
老祖宗回来了?三天流水宴开起来。
就连沈家的仆从,或有办不好的差事,却没有一个不会伺候宴席。
至于说,去开祠堂,和更老的祖宗们说说话之类的琐事,完全可以推倒后头去办——反正那些木头牌位们又不会自己长腿跑掉。
于是祠堂里的一层层的木牌们就被冷落了三天,三天三夜的流水宴摆在这座新砌的沈家园子里,没有楠木小楼,没有桂花飘香,有的只是一桌桌四散的宴席和醉的稀里糊涂的沈家人,是冲着“老祖宗”捻起兰花指,唱一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沈家人——他们没有请戏班子,自己浓墨重彩地扮上了。
沈珏坐在上席,一手掩着脸,前头抚琴的琴音尚未奏完,不知谁拉着一把胡琴插了进来,一个起调就把台上女装打扮的戏腔带跑了,跑出了几千里开外,听着是暂时是回不来。
台上的人居然还毫无所觉地唱着,追着那把放荡不羁的胡琴,很有些缠缠绵绵到天涯的味道。
沈珏简直都闹不清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受这些罪。
又看着台上甩开的水袖,和台下跟着水袖陶醉转圈的那几个沈家人,忍不住想:要是我爹还在,就你们,就你们这些玩意儿……
他在荒腔走板的唱腔里恨恨地想,要是沈清轩当族长的时候,听到这样的胡琴,不说台上的那个跟跑调的傻子,起码先把下面那个用胡琴捣乱人捆起来,丢到墙角去晾晾神。
沈清轩从来不喜诗词,说是文人骚客的满腹牢骚,再华美也无甚可读。他喜欢摆弄画卷,还喜欢把玩琴箫,偶尔摆开棋盘手谈,也会听小曲儿消遣时光——约是当了许多年的哑巴,对声音便格外着迷,因而格外挑剔。
他形容伊墨,说他有一把“沉沉的好嗓音”。
后来他成了柳延,伊墨也成了凡人,两人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拌了嘴。他被伊墨气极了,反倒被气笑:“我当年大约是昏了头,竟然觉得你嗓子好听。”
于是吵个不停的伊墨停了下来,轻轻眯起眼,眼尾眯出细小纹路:“夫君,现在不喜欢我了?”他故意将嗓音压到极低,低到仿佛胸腔里溢出的轰鸣,又从肺腑里带着九曲十八弯绕出嗓子,空气都被他的声音折磨出了波浪般的酥麻。
余怒未消的柳延傻傻杵在他面前,眼睛还瞪着,耳根已然红的要滴出血来。
……
沈珏不自觉地回过身,想要在背后看到那两人的身影,身后空荡荡,一无所有。
他很快收回视线,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而后撞上了昙薮的视线。
和尚大约是受不了这份闹腾,从开席到现在一直也未见过。直到这一刻,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身霜白僧衣,在重重林木的月光里,仿佛一缕孤魂。
沈珏见过无数鬼魂,那些含冤而死的,心愿未了的,或者纯粹就是不想走的,各种奇怪模样都有。毕竟走的路多了,什么稀奇事都能遇到。
这吵死妖精的沈家园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很像“鬼”的影子,沈珏抓起手边的酒盅,不客气地直接砸了过去。
和尚侧过脸,青瓷小盅擦着他的脸落了地,里面的酒水却实实在在洒了他一脸。
可能和尚们都是好脾气,抑或昙薮先天没脾气,他一点也没要生气的意思,平静地拭了拭酒液,袖袍摆动着,绕过林木回廊,走到沈珏身边坐下。
沈珏偏过头,离他不远不近地道:“不论你想说什么,先拿条布,把你眼睛蒙上。”
昙薮:“为何?”
“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眼睛一模一样。”沈珏望着乱哄哄的前方,一字一字地道:“我看到你,就想把你的眼睛挖下来。”
昙薮也目视前方,平静地问:“仇人?”
沈珏摇摇头。
“那或许我与他有缘。”昙薮说:“前生是他也未必,还要挖么?”
沈珏冷笑一声,心道你要是他,你若是他……早就认出来了,还用挖你的眼么?
他想说,我们妖精看人,从来看的不是一副皮囊。从头到尾,认识的,亲近的,不过是那一缕魂。
那个独一无二的灵魂。
哪怕走过黄泉碧落,哪怕营营苟且,哪怕变成朝生暮死的蜉蝣,看到那缕魂,自然就认得出来。
所以他在看到那双眼睛时,没有喊出那个名字。
因为他不是。
昙薮说:“只要你有合适的理由。”
后半句他没有说,只是转过脸,安静地望着沈珏。
一直不肯给他一个正脸的人终于转过头来了,五官仿佛都凝了霜,眼神里是抑不住的恼怒,死死盯着那双桃花眼,咬牙切齿地道:
“你再不遮眼,我便立刻挖了它。”
话音未落沈珏便知道自己失了控。
他从来也不是刻薄无理的人,便是当妖,几百年里也是个谦谦有礼的妖。沈清轩说,正因为你是妖,所以才更要修身养性,这世间人活着都艰难,况且是个妖。
他自从树上掉下来那回后,就很听阿爹的话,和所有富贵人家的孩童一样,小小年纪背那些诘屈聱牙的书长大,练出一手银钩铁画,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后又学了武艺,耍的起十八般兵器——他生怕自己不像个人,便囫囵吞枣地学了许多东西,只为将自己打扮的不像个妖精。
伊墨也从来不阻止他学这些,但不希望他为了当个人类去学这些,他说:妖总要找点事情打发时间,学了也无事,但妖终归是妖。
那时候他不懂伊墨的意思,几乎用了漫长的时间,孜孜不倦地把自己打理成一个文武双全的人类。
之后,他遇上赵景铄。
和赵景铄独处的时候,他第一次庆幸自己是个妖精。
因为他是妖精,所以可以带着他四处撒野;可以用妖精的本事带他看一看这属于他的山河万里;赵景铄因他是妖精,从不会因为权或利而防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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