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是火上浇油。
沈清轩都被气笑了,丢下老子打儿子的戏码,走了两步,同等候的黑白无常问好。
“二位辛苦,”他说:“请再稍待片刻。”
他们在地府多年,已然有了两分面子情,黑白无常也乐得看戏,道:“无碍,你们等了这么多年,我们又能等多久。”
沈清轩笑一笑,斜眼看他们父子二鬼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同黑白无常客气道:“多谢了。”
黑无常问他:“既然人等到了,你们投胎时辰定了?”
沈清轩点头道:“过一阵就走,这些年多谢二位关照。”
他们这边寒暄,那边老子还在教训儿子。
老鬼踹着儿子冷笑道:“你可真有出息。”
被打小鬼亮着梨涡,晃晃悠悠地道:“哎,我真是丢了您的脸。”
伊墨想,你还知道丢脸?怒其不争地沉声问:“仅仅是丢脸?”
沈珏说:“哦,还丢命,真是对不住您教养之恩。”
他做人时懂事又乖巧,尤其沈清轩死后,陪在老父亲身边许多年,偶然按捺不住顶个嘴事后都万分歉疚,没料做了鬼却混不吝起来,一副混账儿子的作态,又凉凉补了一句:“兴许是您没教好。”
倒打一耙把他老父亲气了个倒仰,又踹他两脚:“孽子。”
“孽子”沈珏忆起他还活着的最后几年,明明老了又不肯服老,整日里作天作地,把他折腾的团团转的情景,舒了口气,可真是万万没料到这辈子还能出了这口恶气,因而快活地回嘴:“你教的。”
伊墨忍不住,咬牙道:“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不才,儿子刚死。”
——可不是死了么。
他魂体虚浮,笑意盈满梨涡,快活地看着自己老父亲有朝一日被自己顶嘴顶的接不上话来。
接不上话的老父亲愣了愣神,顷刻又踹他一腿:“你自己眼神不好,怨谁呢。”
沈珏笑着顶回去:“我眼光还不错,那是个神仙呢。”
“神仙”两字话音未落他不自觉地收了笑,总是这样,一想到那人就再快活不起来,一口气哽在喉头,让他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成了嗓子眼里一道横梁,噎得他无可奈何,想着做鬼都逃不过这口闷气,实在荒唐。
他又凝望着老鬼的脸。老鬼死前已白发苍苍,像每一个高寿老人,眼角有了深深皱褶,面皮上起了斑斑点点。
记忆里的老人做了鬼,却都回到了年轻模样,黑发长袍,眉眼犀利,长发也是一贯懒得束起地披散在身,明明刚刚还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又轻易被他气到自毁仪态。
沈珏抬起手来,轻轻拽了拽老鬼散落的长发。
伊墨略顿,收回腿,目光沉沉地将他细看,看他面色青白,魂魄虚浮在空中,肩头两根锃亮铁钩穿过他的魂体,像每一个被刚刚勾来地府的鬼,露出死时形态,是他领在身边几百年的孩子。
阴森光线里,他的孩子胸口破着一个窟窿却不自知,就这么敞着五指深深掏出的洞,手里攥着他一把长发,像稚儿拽着他的袍袖,嘴里重复着:
“那是个神仙。”
不等他接话,沈珏自觉松开掌中发丝,又笑起来:
“我把自己埋在你边上,我死以后变回狼,往后会有很多毛往你骨头里钻,你气不气?”
伊墨想说不气,死都死了,还怕你那一换季就乱飞的毛么,却盯着他胸口的血洞说不出话来。
他想起多年前,那时沈清轩还是柳延,又痴又傻地被他养在山间,山风拂面的午后,他对痴傻的柳延说过:“我倒也不担心他,你当年教的好,所以他不会像我这样……”
似乎是应验了,又似乎全部被否决了。
沈珏的确不会像他那样,裹缠不清地追了一生又一生,他选择掏心自毁,用死亡的姿态决然放手。
伊墨沉默着,分不清这样是不是更好。他只是一条独善其身的蛇妖,生平最大爱恨贪嗔都落在沈清轩身上,为他追寻三生,纠缠三世,放弃了即将成仙的前途。从来也不知道怎样当一个好父亲,更不知如何处理孩子的归宿,现如今也只能望着做了鬼的儿子胸口,透过黑漆漆的窟窿,感到彻骨的寒凉和无能为力。
他想着,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无能的事了:你护在掌心,搁在心尖上的宝物,被他人践踏成瓦砾,你却无法阻止一切发生,因你知,一切都只是必须的过程,概因你是长辈,总要死在他的前头,守不住他的一生。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那空荡荡的胸腔,不去想那个喊着“我还是个宝宝呢”的幼儿,不让自己回忆起那个坐在厨房熬了一锅“月子粥”戏谑沈珏的自己……他活了长久岁月,也曾有千年法力在身,见过许多人情冷暖,却头一遭体味到身为长辈,连自己孩子都护不住的难堪。
约是他脸色太难看,沈珏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胸口破洞,猛地抬手掩上,喊他:“父亲。”
——父亲。
很多年前的除夕,沈家酒肉飘香的老宅里,一个幼童稚子傻乎乎地听他一番信口胡沁之后,噗通跪下给他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响头,奉上凉茶一盏,成了他无奈认下的儿子。
他们没有血脉维系,毫无骨肉亲缘。
却在光阴流水里,并肩前行,做了很多年父子。
许多许多年后,在黑沉沉的地府,阴风阵阵的黄泉路上,这个早年的幼童稚子,长成后陪伴侍奉了自己多年,如今乍成新鬼的儿子,捂着胸口破洞,慌张地望着他,口中说得却是:
“父亲,没事,我不疼。”
沈清轩走上前,挡在他父子二人中间,身形并不高大却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沈珏胸口的伤,也挡住了身后伊墨脸色。
他绷直了身体,冲黑白无常笑了笑:“见笑,耽搁二位这么久,先带他去销籍罢。”
黑白无常刚要开口,忽地四周阴气陡然剧烈震荡,一把长剑金光闪闪,以劈山裂海之势,凌空而下——
一剑破九幽。
第二十六章
轰隆的声音像是大地翻身,日芒照亮阴森鬼蜮,孤魂游鬼震颤着维持不住形体,愣愣地消散在日光里。
伊墨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拽着沈清轩,一手擒住沈珏肩头锁链,冲黑白无常喊了一嗓子,先扯着两人往黑沉阴气未被驱散的方向奔逃。
剑芒从阳世劈向阴府,声势浩大,光芒万丈。
令伊墨想起很久以前,他混迹人间,遇见老者未眠,夜色下与他说古——
传说古早时天地一片混沌,宛如一个巨大的蛋,有盘古沉睡一万八千年醒来,他龙首蛇身,持巨斧劈开天和地;
从此天地有阴阳,有山川河流,有花草树木,有风霜雨雷,有神和圣,有了人,亦有了鬼;
神居天上,有三十六重天;鬼居地下,有十八层地府;人行走其间,或庸庸碌碌,或立地成圣。
伊墨莫名想起记忆里这段微渺往事,奔逃里尚有闲情逸致,闲闲地想:万万年前盘古开天是见不到了,如今神祇剑劈地府就在眼前,也算长了见识。
这可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他一心二用,一边走神一边领路,魂体本就脚不沾地,阴府又是他停留了许久的熟悉地方,于是他仿若一只大风筝带着两只小风筝,飞一样往阴气庇护的地方飘。
却如何也快不过上方愈来愈大的裂缝里,扑洒而下的阳光。
光芒就要挨上身,他们已然做好消散的准备,一齐停下脚步互相望了望,一闪念里都觉得似乎该留点遗言才合规矩,然而又冷不丁记起他们三个已经成了鬼,且接下来就会一同魂飞魄散,这步骤应当是省了。
一道金光凌空而降,仿佛一口巨大而透明的锅,恰在此时将他们三人连同紧随其后的黑白无常一起倒扣在内。
日光漫漫,洒在金色屏障上,仿佛和它融为一体。沈清轩本能地仰头追逐光亮,阴冷了几百年的魂体仿佛感受到阳光温暖,甚至空气里微尘浮动,清醒的幻觉让他恍若回到人间。
他转头看向伊墨,老鬼骤然见到阳光,果然也忍不住眯起眼,却又一眨不眨地看着,似想起蓬勃人间,眉眼都泛起温暖金光。
一切都在短短一刹那,他们周围重新翻腾起黑雾,晦暗无光的颜色是鬼魂赖以维系的阴气。
日光像一场梦境,他们站在罩子里,望着阳光一点点被黑暗吞噬,穹顶裂缝越来越细,只剩一线暖阳。
恰此时,细细罅隙里有神祇从天而降,金光如万丈朝阳包裹着他,落在地府里缓缓消散,仿佛神灵被吞进万丈深渊。
神的身影渐渐清晰,月白袍上缀着泥点,额发间也沾着泥星,发冠略略倾斜,摇摇欲坠地绾着灰白长发。
他一步步走来,提着出鞘长剑,步伐稳健,目光凛然,将狼狈无状走出了加冕为王的气势。
黑白无常并伊墨父子三人同时望着他,不约而同地想着,这神约莫是疯了。又想着疯成这样,还记得给他们护了一层法罩,没让日光把他们消散。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net/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找书指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