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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玉记_溯痕【完结】(37)

  可见也没有疯的彻底。

  上神停在自己丢出的庇护法罩前,扫了一眼里面五个鬼,见他们毫发无损,方才将目光停在黑白无常二鬼身上,打量一番问:“枉死鬼为何不经度朔山过鬼门,却走黄泉下阴曹?”

  白无常瞟了眼黑无常,黑无常刚想说只是奉命办差,却见上神挥了挥手,淡淡丢下一句:“算了。”

  算了,他想,反正他劈都劈了,这时再追究两个小吏又有什么用。

  他的视线最终还是落在沈珏身上,走过去。

  走的愈近,愈发看得清沈珏惊讶过后,又逐渐平和的眼睛,当他站到沈珏面前时,心口破了洞的小鬼静静地望着他,脸上是不见悲喜的淡泊。

  他闹出这么大的事,十殿阎罗齐聚都不曾顾得上兴师问罪,不遗余力地忙着修补剑痕,阴天子也忙于稳固群鬼魂魄,尚不曾赶来。

  只有远处奈何桥下万鬼同哭,哭嚎声浪远远传来,沈珏抬手摸了摸自己咽喉,先前哽在喉口的那口气已经不见了。

  仿佛这些年风霜雨雪里,所有咽不下的意难平,都随着他一步步走来的身影消散,散的一丝不剩——五百年寻觅换来为自己惊天一剑,称得上买卖公正。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心,胸口空洞,里面的物件已经被他亲手挖出来,捏的太碎,也不再为眼前人跳动。

  “真好。”他说:

  “我从没有这么轻松过。”

  沈珏说着定定凝望眼前神祇,即便他一身狼狈,连发丝都灰白交错,依然美丽尊贵,却不再是他触手可及的帝王。

  他想起他的帝王,最后一次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赵景铄。

  这是他唯一一次,念起这个名时,真正心中悲喜不存,仿佛这个名字连同它代表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洇上光阴陈旧的黄,同那些他相识又分别的许许多多寻常人一样,成为他浩瀚记忆里不值一提的细小碎片。

  沈珏放松极了,也坦荡极了,对眼前的神轻声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神祇听懂了他的话,捏紧了提剑的手,深深地端详他,一如之前他端详他,看他眉眼鼻唇,看他颊上小小梨涡,又看他肩头一双铁钩,问:“决定了?”

  沈珏点了点头。

  “不改了?”

  沈珏又点了点头,不等对方再问,重复了一遍给他听:

  “不改。”

  有甚可改呢?他想,你我已两清,再无瓜葛。

  神祇看他那不再流血的胸膛,里面空荡荡。

  而自己的手心还沾着对方心头血,像无尽天火烧灼着他,像九幽河水冰冻着他,使他觉得自己明明站在他面前,却仿佛已被送入皇陵。

  赵景铄的陵墓旷阔,有漫天珠宝,有无尽美饰,有天下奇珍,却一样都打动不了眼前小鬼,活着的时候打动不了,死后也一样打动不了他。

  于是赵景铄活该永眠黑暗,享无边长夜。

  他微微侧过脸,恰好对上沈清轩的视线,青衣鬼魂是他从前将臣,如今故人相逢,即使对方满眼怜悯,他也不失礼仪地冲沈清轩颔首:“还好?”

  沈清轩亦颔首,回道:“好。”又问:“你呢?”

  他细细想了想,认真回道:“尚可。”

  他回答尚可,沈清轩就不再说话。从前他只是人间帝王,就修得喜怒不形于色,难以揣摩他的内心,而今神祇归位,即便他一剑劈开了地府,形容狼狈,也神态端方彷如身居高台,睥睨众生。于是连最后一点可揣测的余地都无有。

  沈清轩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不问他如何收场,也不想知道他会为这一剑付出什么代价,连同他和沈珏那些枝枝蔓蔓都不想再追究。

  问了又有什么用呢,他想着,难道他自己会不知道自己要为此付出什么?他是知道的,却说“尚可”,已是表明态度,纵百死无生,也尚可。

  ——尚可。

  沈清轩紧紧攥着伊墨的手,仿佛看到一场轮回。

  沈珏见他们叙旧结束,开口道:“还有事?”

  神祇收剑入鞘,最后看了他空洞的胸口一眼:“你从来没有心。”

  从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有。

  抬起视线,神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道:“你做什么妖呢,你当去成神。”

  沈珏没有说话,平静地看着他,心中波澜不起,如青石掩盖的古老深井,水面寂籁。

  对视中神祇败下阵来,移开视线转身离开,他来时如神佛天降,走时却留下一道挺立背影,一步一步将自己迈进黑暗,翻滚阴气逐渐吞没他的白袍,只留些许袍裾翻飞,又被黑暗完全吞噬。

  沈珏转过身主动出声打破寂静,对黑白无常道:“请两位大人带我去销籍。”

  地府在阎罗和阴天子的全力施法下重新被黑暗笼罩,幽暗光线却不妨碍鬼魂视物。

  他被被领到判官的案牍前,一卷文册,一根墨笔,判官低着头正在读他的那份命册,右手捏着的墨笔迟迟未落。

  沈珏懂了,待判官墨笔勾掉他的名字,阳间就无有沈珏沈忍冬这个半人半妖了。

  这便是销籍。

  尔后自然是入阴籍,审善恶,等轮回。这流程同人间流传的故事也无有什么大不同。

  他出口问判官:“我来生能否不做人?”

  判官抬起头,是一位白面书生,留着长长美髯,捻着须问他:“不做人,你想做什么?”

  “我看雀鸟自由自在,做雀鸟也好。”

  判官笑一笑:“不论做猫狗或鸟雀,也要吃喝,也要争斗,也要搏拼,哪里就容易了呢?”

  “那我做棵树…”沈珏摇了摇头,又道:“不不,我想做一颗石头,可行?”

  “石头倒是无饥无求风雨不侵。”判官终于落了笔,将他的名字从阳间抹去,又道:

  “我替你记下,只是你自尽枉死,实为不孝,需入分尸狱受刑,你可愿意?”

  沈珏问:“要多久呢?”

  判官正要回答,却突然顿了顿,撩起眼皮深深望了他一眼:

  “不用了,依你所言,五日后去做石头罢。”

  沈珏弯起眼,面颊笑出深深肉窝,以为地府通情达理,官吏有求必应。却不知他的至亲至爱们曾为他在神佛前祈的愿,为他行的善,攒下一身厚厚福德。

  他一身德佑铺路,自然求石得石。

  自该长命百岁,风雨无忧。

  然而,

  然而。

  第二十七章

  “他会和我们一起走?”

  沈清轩问伊墨。

  伊墨说:“你心里清楚,何必再问。”

  两鬼对视一眼,都明白这场父子重逢只是昙花一现,就像方才的阳光一样,骤然出现,倏忽消失,没什么长长久久。

  他们终归不能陪孩子一路走到最后,黄泉路上等了又等,也不过相逢欢笑过后的就此作别,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谁也不能替代他们前行。

  连沈珏自己也清楚,长了几百年岁数,他终于不再装着糊涂,定下了自己的目标——成为一颗顽石。

  再有五天就能去做石头,沈珏像只羽翼丰满的雀鸟,带着一股意气风发地快乐往回飞,飞了没多远突地停下,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我可怎么跟阿爹他们交代?

  他想到这个,一颗心就像从天空坠到泥潭,飞鸟变成落毛鸡,忧心忡忡地平整梨涡,皱起了眉。

  他想,父亲们在地府等了几百年,若是知道他不仅不愿意投胎做他们儿子,连人也不当了,去做一颗石头,不知会有多伤心。

  他本能地想要瞒过去,不叫他们知道,哄着他们顺当当地去投胎,过该过得日子,不为自己挂心;又实在对自己没什么信心,他长这么大,就没成功撒过谎,且沈清轩一双利眼,扫一眼估计就能把他看透;且他又不是很想隐瞒,这毕竟是他自己唯一一件替自己做决定的事,一种“我都这么大了,你们不用管这么多”的心理让他觉得这也没有多过分,不过就是去当个石头,晒着太阳淋着雨吹吹风,没那么多爱恨情仇的烦扰,有什么不好。又觉得这个决定过分自私,不想看见长辈失望的眼神。

  他越想越沮丧,不自觉地含胸驼背,把自己变成一只蔫头耷脑的鹌鹑。

  “鹌鹑”沈珏游魂般飘到等在远处的沈清轩跟前,藏不住心思地小心翼翼瞟他爹一眼又低下头去。

  他爹见状脸色一变,瞄了眼一瞬间将脸拉老长的伊墨,又回头打量一番儿子,忍不住仰面翻了个大白眼。

  沈珏嚅嗫着,垂头讷讷地喊:“爹。”

  “请你闭嘴,”他爹说:“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沈珏闭紧嘴,又高又大的一只鬼,把自己傻站成面壁思过的小孩,还塌肩驼背仪态丑陋,看着让人更生气了——偏他自己不知道,满脑子想着:看,我爹果然知道,可完了。

  沈清轩投胎成季玖又变成柳延,活了三辈子时光,虽然前两世都短寿早猝,也毕竟三辈子的时光走过,对自己第一世做的很多事都淡漠许多,因而实在不知自己在儿子心里,是个造出无数阴影的大魔王,他不知底细地生着气,想着:可气死我了。连带着连伊墨都气上了,觉得都是伊墨没教好,忍不住冲伊墨剜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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