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墨:“……你这眼珠子什么病?”
沈清轩嗤了声,没回答他,伸手在儿子脑门戳了戳,不咸不淡地道:“说说,你怎么想的,就敢这么干?”
沈珏不知道自己又被诈一回,实际上他爹脑子还真没那么奇葩,能透过他的神情一眼就联想到他会变颗石头——鬼都不敢这么想,因而沈清轩最大预想,也就是这儿子不想做儿子了,约莫是伤了心,不想做人,做个花鸟鱼虫也没关系,反正寿命短,终归以后还能见上,若有缘分还能再做亲人,所以他问了个含糊问题,打算着讹个答案出来就罢手。
可他的傻儿子天然遇到他就犯怵,他一问,傻儿子就傻乎乎地实话实说:“我五日后投胎,不想做人也不想做别的……求了个石头。”
不说沈清轩,连伊墨都傻了眼。
求了个石头。
求、了、个、石、头。
他们像是陡然成了俩个石头,愣愣地用漫长时间才把这五个字消化完,不约而同地想要喷他一脸凌霄血——直接把这玩意儿打死算了。
他们长久地不说话,沈珏抬头小心翼翼地瞟他们一眼,一见神情就懵圈地想:坏了,要完。
他这才想起他爹一介凡夫俗子没神通,他的老父亲也只是一个剔了妖骨的凡人,死了都变成鬼,顶天了也就是同现任的某位阎王有过几分交情,人家待他们宽和几分,予一点不为难的帮助,还不至于连他要做个石头的事,都会及时告知他们,他脑子难得灵敏地转了一圈,知道自己把自己卖了,卖的太干脆,一点缓冲都没有,他眨巴着眼,试图弥补地哼哧道:
“你们下辈子做夫妻,多生几个儿女,把我忘了就是……”
话还没说完就在两道杀人般地注视下闭了嘴,沈珏左右转了转脖子,扫一圈也没找到能一头碰死的石头,连棵把自己挂上去的老歪脖子树都无有,就是找到了,现下把自己挂上去估摸着也晚了。
不知道自己掌嘴来不来得及,他木着脸想,我怎么这么能呢——
要是两位父亲能放得下他这点牵挂,轮回台也不知跳过几次,儿孙满堂不知多少代了。
哪至于做这么久的鬼,还要被他心口戳刀子。
沈珏说:“我错了。”
他认错认的干脆,也想着要不就罢了,做什么石头呢,石头有什么好玩,山河那么大,石头只能窝在一块地方不动弹,也许还会被埋在土里,又湿又潮不见天日,还有许多虫子爬来爬去。沈珏越想越觉得有理,先前约莫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做这种荒唐决定,一心只顾着自己快活,连父亲们的心情都忘在脑后,也不知现在反悔来不来得及。
他刚想说:我去找判官改了罢。
话还没说出口,沈清轩挥了挥手:“无事,你没错。”
他阿爹恢复了年轻容貌,眉眼清隽,笑时眼睛眯起像只狐狸,不笑时眉目舒展,温润端方,说这话时不见喜怒,连神情都是看不出情绪的内敛无波。
沈珏得到意料之外的回答,却分不清是不是反话,茫然地看着阿爹,看了许久也没看出端倪,他从来也不知阿爹的心是怎么长的,仿佛那不是一颗心脏,而是深不见底的裂隙,多少人和事,欢笑和苦痛都能装进去,且从不失态。
沈清轩就那样平平静静地说:“当石头挺好。”过了一会儿,又问:“五日后?”
沈珏分不清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提了口气,战战兢兢地问:“爹,你不怪我?”
“不怪。”沈清轩甚至微笑起来:“你都这么大了,总该有自己的抉择。”
沈珏明知自己已成了鬼,不该有什么知觉,却看着他笑出的狐狸眼,觉得自己寒毛炸开,要出一身白毛汗。
他求救似地将目光移向一声不吭的伊墨,老父亲面无表情,先前要杀人的目光收敛而起,此时也平静地望着他,配着青白脸色,吓得他又缩了缩脖子,连肩头一并缩起,蔫头耷脑地含着胸,想把先前脑子进水的自己一把掐死。
沈清轩却没有再同他议论此事的意思,微笑道:
“你还有五日便要轮回,顺着这路往前走,有一处草亭,同鬼吏拿了牌,且排队去罢。”
沈珏忐忑着一颗空荡荡的心,慌乱地应了声,往前跑了两步,又忍不住驻足回身,愣愣地看着他们。
他觉得自己还有许多话没有来得及说,关于这些年走过的地方,经过的事;
还有许多问题没有来得及问,为何他们能等这么久,为何要等这么久;
他尚不知他们俩何时轮回,在他前面还是后面,若是在他前面,他还想去送一程,若是在后面,他想要他们来送自己一程,好好告个别;
他还想给他们跪下,叩几个头,虽然重逢是高兴的事,然而他终究是不孝,没有照他们期望的那般,快乐幸福地走完一生。
沈清轩和伊墨却已转过身去了。
他想着自己还是让他们伤了心,就像他伤过和被伤害过的他,无论是人是鬼,总是有许多嗟叹和不完满。
沈清轩和伊墨并排飘着,没有说要去哪里,却不约而同地走向同一条路。
路的尽头,是一座威严府衙。
他们同时停下,伊墨垂下眼皮,轻声问他:“想好了?”
沈清轩反问:“你呢。”
伊墨说:“我随你。”
沈清轩叹了口气,又看了看阴沉天空,四周是终年缭绕不散的阴气,阴气又冷又黑,是亡魂归处。
没有温暖阳光,没有风雷雨雪,没有花开百样,也没有丰盛美味。
他又懒又坏的大蛇,再也泡不了温泉,尝不到美味,听不见鸟鸣花开,要陪着他在这黑黢黢的地方,无生也无死了。
沈清轩想,终归是我对不住你。
若不是他一时忘情,也不会让将要成仙的蛇妖堕了红尘;若不是他起了私念,也不会让萍水相逢的小狼成了他的儿子。
他用三生将自己和沈珏,变成了伊墨的负担和拖累。
连死亡也没有放过。
“又在乱想什么。”伊墨打断了他的思虑,缓缓说道:“那也是我儿子。”
他向来不大会安慰人,脑子转了半天,也只能实话实说:“我并不想同你来生做夫妻,若是再生几个这样的孩子,我怕是也要去做石头才能省心了。”
——儿子,有一个糟心的就够了。
伊墨想着自己和沈清轩未来的三生情缘,若是都投男胎,约莫都要受些磋磨方能相守白头,也不知沈清轩要吃些怎样的苦头,他想一想,就觉得不大舍得;
若是一男一女,青梅竹马长成,顺顺利利拜堂成了亲,生儿育女,孩子们又继续生儿育女……一串串小崽子们,都是些省心的崽子也就罢了,倘若再多几个如沈珏这般的孩儿,他觉得自己恐怕受不住。
“我只要一个儿子。”伊墨越想越心惊,坚定地道:“一个就够了。”
沈清轩也不知他都自己琢磨了些什么,却也没有反驳。
轮回转世享人间繁华,对他们而言固然美好,可他们却有侍奉在侧多年的儿子,不是十几年或几十年,而是沈清轩的三生,是伊墨的几百年。
光阴漫漫里,人们生老病死,坎坷流离,他们的沈珏也没有意外。
然而沈珏放弃过许多人和事,却从来没有放弃过他们,兴许也辜负了许多人和事,从来也没辜负过他们。
他们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儿子了,便是轮回无数次,有多少儿女,也不会再有这样一个小宝。
沈清轩攥紧了伊墨的手:“那便走罢。”
他们互相看了看,牵着手往府衙里走去,去求得恩典,往后没有来生,只有做鬼吏的今世。
从今往后,他们将在这阴冷无光的地府里长长久久,等他们的小宝或生,或死,或灰飞烟灭,或终有善终。
时光那么长,还有很多很多年可守,他们没什么翻天覆地的大本事,只能远远望着,哪怕是颗石头也没关系,只要他一生顺遂,心想事成。
沈珏排着长长的队,终于等到前面只剩几个鬼,很快要轮到他饮孟婆汤,入轮回台。
他又转头找了找,看到赶来的两人,沈珏忙不迭地跪下,给他们磕了九个头,起身时才发现两人已经换了装束,同巡逻鬼吏一模一样的打扮让他瞪大了眼。
队伍前已经没有旁人了,轮到他接过黑乎乎的汤碗,心神不定地恍惚饮下肚。
心中茫然地想着:我错了,我真的后悔了。
然而来不及了。
第二十八章
刚收拾完烂摊子的阴天子坐在酆都城府衙的桌案前,手中捏着一杆笔,摊开的文书上空无一物。
他提起笔又放下又重新提起,想着自己终究还是上任时间太短,没经过什么大事,连个告状的奏章都写不好,还不如请辞算了。
然而又觉得此时请辞颇有点要挟昊天大帝的意思,十分讨嫌。
他为难地支着额头,手下不自觉地提笔在空白纸上画了一只小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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