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杞说着点了点长剑,示意他去安慰下惊恐的小崽子。
石头精瓮声瓮气:“真的吗?你不要哄我。”
“真的。”苏栗飞过去用剑鞘抵了抵他的肩头,认真道:“我和师兄有次抓了只厉鬼,当时不好超度也不好带回去,便请了地府官差拘回地府,恰好是你那位老父亲当值,他亲口跟我们说的,他们都忙得很。”
终于舍得将脑袋拔出来的石头精缓缓睁开眼,左右上下都看看,发现并没有想象的鬼怪出现,大喘着气舒缓下来。
平静下来的石头精又伸头看看那座坟墓,纠结地问长剑:“他们那么忙,我给他们香火,他们能用上吗?”
苏栗肯定道:“能。”
重新趾高气扬的石头精跑到沈杞跟前伸手:“把你身上的香火都交出来,我就不同你计较刚刚的事了,不然我让山兄打你。”
沈杞本能地看向一旁站着始终不吱声的白玉山,白玉山也望着他,微微点头。
全部香烛元宝掏出来垒成了一座小山。
石头精认认真真给合葬的坟烧纸钱,火融了雪,烧出了一片泥泞荒地。
他蹲着身还没有墓碑高,小声叨咕:
“他们都说我是你们儿子,虽然我不记得你们了,但是你们记得我就行。等我长大了就不怕鬼了,你们那时候再抽出空来找我聊天呀……”
“……见了面你们也不要打我,我现在是个可乖可乖的幼崽崽……”
“……我会给你们烧许多许多香火,你们缺啥我烧啥,我可孝顺可乖了……”
他絮絮叨叨用半个时辰夸赞自己有多乖多懂事,以及现在还小不适合见鬼,还有什么“既然当了差就好好忙公务,将来升个官做个鬼神以后好给我撑腰”……等等等等,越说越来劲儿,拍着爪子叉腰站起身,觉得自己的靠山又强大几分,人间地底都可以肆无忌惮撒欢了。
轮到自己的坟他也没放过,同样拍拍墓碑,站在坟前背着手腆起肚皮,大人似地长叹一口气:
“你的香火就不用了吧?烧来烧去还不是我自己使?我现在还用不上哩。你安生在里面躺着,这辈子我会好好的,毕竟我连媳妇都有啦。”
说完他还觉得不够尽兴,自忖发挥的不够精彩,沉思片刻又继续补充:
“虽然你是我的上辈子,但是我得说说你,你也太差劲了,你看看你身边两个爹,死了都能埋一块儿互相作伴。你呢,你这么大个人了,死了还要跟他们俩埋一块儿,身边连个陪葬的都没有。”
不远处两人一剑听得啼笑皆非,觉得再听下去耳朵都要坏了。
白玉山率先迈开步子朝下山的路行去,长剑招呼一声追着沈杞随后,石头精拍着衣袖站起身,回头望了望他们背影,最后看了眼自己的墓碑。
墓碑比合葬的坟茔前那座小得多,篆刻的字也只有寥寥几个,不知是谁人给他立的,也许是上辈子的山兄,也许是自作多情的以孙辈自居的沈杞,谁知道呢,反正他不知道,也没人告诉他。
石头精久久凝视墓碑,面色缓缓沉下来,是从未给人见过的冷酷面孔。
连嗓音都冰冷,慢吞吞,一字一句道:
“你可真没用呀。”
他说完又似笑非笑地拍拍碑石,转身掸掸袍摆,将脚步迈出雀跃姿态,一蹦一跳地追上前人,童音在山林里清脆缭绕:
“山兄,你们等等我呀。”
第四十一章
天寒地冻并不是赶路的好时节,一行人走到罗浮山脚下,停在万物凋敝的荒野里。
“我们飞过去罢。”沈杞提议,目光复杂地看着白玉山,“冬天没什么可看。”
似乎回到人间让他也沾染了几分人情味,沈杞想起白玉山的前身,正是这一片荒野以及更多土地的主人。
似乎再好的年景,人间的冬天都要多死一些人,饿死的、病死的、冻死的,或者又饿又病冻死的。沈杞在人间游走多年,所见太多,多到他很长时间里,都以为自己长出了铁石心肠。
这副铁石心肠让他修行之路坦荡到今天,却在眼下不怎么想让白玉山看见路边冻死的人尸。
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许是因为无论野史如何编排赵景铄的私德,正史上又如何清晰写明他当年篡位忤逆弑亲之举,后人们都不得不承认,他在位的那些年里,做了许多明君才会做且做成的事。
他是一个让修史的翰林们从青春年少争吵到白发耄耋也没吵出定论的帝王,也是让赵家人都不知该如何评价的亲人——史官们无法下笔美化,也不愿昧良心,只好一五一十写出来,让后人们去争论。
曾经有位乡野大儒在席间与友人谈论起这位帝王,借着酒意盖脸,脱口一句:“此子可当帝,不足为人。”
这句话不知怎么流传出去,变成口口相传的定论:他做皇帝优秀,就是不配当个人。
皇室对流言没有驳斥,似乎是默认。
“不配当人”的赵景铄现在果真不是个人了,沈杞想着就有点儿忍不住想笑,又有些惆怅,觉得自己有时就是想太多,从前的明君殡天多年,如今的白玉山可能自己都不在乎这些事,也不会在乎这片曾经属于他的万里山河冻死人。
白玉山没有表现出在乎与否,垂眸看了眼满满期待的石头精,点头道:“你们先走,我在后面。”
长剑适时将自己变得又宽又长,让沈杞坐上身,还有跟着凑热闹要坐剑飞行的石头精,他载着两人腾空而起,被沈杞一巴掌拍上隐匿符,以免吓到不老实在家猫冬的旁人。
长剑高高在上地一路掠过茫茫荒野,白玉山随在剑侧,浮在半空中仿佛一步千里,无论长剑如何加速,始终不紧不慢地跟上。
他们身下不断倒退着收割后空芜的麦田,冰封的小溪,粼粼的江河,错落的村庄,蜿蜒的山脉,一座又一座或大或小的城池。
沈杞看不出白玉山脸上神情,似乎石头精以外的任何人事物,都无法让他变色,仿佛这天地万物,在他眼底都只是一片灰烬,不值得他细思量。
日落月升又落,晨曦时刻,他们停在皇城上方。
这是石头精一路所见过最大的城池,方方正正廓延百里,城墙高大巍峨,道路宽阔整洁,屋宅井然有序,清晨的寒风里人声鼎沸,热闹喧嚣。
他看不出好坏,也分不清南北,站在沈杞身前,抬臂指向城池中央金色琉璃闪烁所在:“那就是皇宫吗?”
白玉山终于从他身上移开视线,目光移向那座熟悉宫城——
大朝会的正殿还是老样子;书房外墙似乎翻新过;御花园扩建了一圈;议事房更旧了;观景楼怎么还起了一座塔?
沈杞放出一只纸鹤,纸鹤扑腾着翅膀,直直地飞向那座高耸的石塔。
“国师塔。”沈杞解释道:“我有弟子三人,小徒弟是国师。”
白玉山想赵家人真是愈发有出息了,连国师这种神神道道的玩意儿都能任命,看样子气数将尽,确实该亡了。
“你居然还有徒弟?”石头精惊异:“你能教出什么徒弟?”
“话不能这么说。”苏栗替自己师弟辩解:“他是我们天机观掌门呢,当然要收徒,不然将来他死了,谁当掌门?”
沈杞觉得他有万种理由把自己活成一只刺猬,见谁刺谁,实属应当。
白玉山原本还想说什么,他们俩一插言,便抿紧了嘴。
飞鹤入塔,塔门洞开,一名少年道人披着鹤氅手持拂尘迎出来,指尖捻着翩然而来的纸鹤。
他搭着拂尘躬身对着青天白日行弟子礼:“师父。”面朝他们悬浮的方向,仿佛看到了隐匿的俩人一剑。
“居然真能收徒。”石头精嘀咕着:
“走,下去吃御席。”
沈杞收回隐匿符文,带着石头精落地。
少年道士笔直地站在塔前,高高发髻一丝不苟地束起,眉清而目秀,彷如林间翠竹。若不是臂上一杆拂尘昭明身份,看起来更像世家子。
少年又对着长剑行礼:“见过师伯。”
苏栗是个旁人待他如何,他便待人如何的性子,师侄有礼,他便直起剑身冲他点了点,寒暄道:“师侄许久不见,这些年可好?”
“挺好。”少年打量着剑身忽而一笑,“师伯现在很好看。”
苏栗高兴摇晃剑身:“你这么多年没变老,也还是很好看。”
师伯自从变成了剑就说不来几句顺耳的话,少年已然习以为常,微笑着接受了夸奖。
两人一剑寒暄,站在沈杞脚边的石头精不发一言,安静地仰头凝望着少年,目光停在他脸上,又移到他拈着拂尘的手,那支白净手背上画着繁杂纹路,绿色纹路弯弯曲曲隐入袖中,似乎格外地长。
“你的手是假的吗?”
石头精突然开口,打断了叽叽喳喳的苏栗,在少年微微睁大的眼睛里毫不怯场,指了指他暴露在外的手背:“看起来像是假的,你是个残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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