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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玉记_溯痕【完结】(53)

  远远缀在后面的沈杞袖着手慢悠悠走着,也觉得自己师兄现在好用极了,不枉他打了那么久的铁,往后除妖斩魔都不用自己动手,让师兄飞一趟就足够。

  杀过瘾的长剑甩了甩剑身沾染的血滴,血滴一甩即离,又是一把干净的好剑。

  好剑苏栗停在尸山血海跟前,酣畅淋漓地喘了口气,开锋见血的感觉好极了,他很有身为武器的自觉,剑,兵戈也,大凶,以杀止杀。

  守着睡觉的石头的这些年可把他憋坏了。

  “他太凶。”白玉山头一次冲沈杞说话,说的话却不吉:“凶兵妨主。”

  沈杞也蹙着眉,遥遥望着一切,叹息道:“他是我师兄,我是他师弟,不是主。”

  顿了顿,补了一句:“我师父说,他是千年一遇的第一奇才。”

  也许世上“奇才”们注定要折腾点捅翻天的大事,从不甘心平淡。哪怕是长着一双猫儿眼的,看起来格外可亲的苏栗,骨子里也有一股狂野劲,所以他做人时折腾旁门左道,做剑了凶性见长。

  白玉山道:“你得管着他。”

  沈杞叹了口气,不然呢,就他师兄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折腾劲,跳炉成剑后更让人担忧了,他真怕自己万一哪天死了,没人管制的长剑凶性控制不住,哪怕修成人身也要走到歪路上去。

  “没事。”一直不知在想什么的石头精突然插嘴:“你们不用担心这个的呀,他要是不听话,我一口啃了他。”

  石头精笑眯眯地咧出一口小奶牙,对着两人纯良无辜地道:“我有传承记忆啦,我们这一族练一练,就可以吸食铁石矿的精气,大概就是能吃铁石的意思?剑不也是铁石呐,不听话我就啃了他。”

  刚刚飞过来准备入鞘休息的长剑:“……”

  沈杞:“……”

  白玉山倒是没有太过惊异,他只是突然想起上辈子的狼妖,曾经对他说过,他是半人半妖的混血,没什么大本事。

  那时他是人间帝王,不懂这些妖妖鬼鬼的琐事,自然不知道那个笑起来有两个梨涡的人,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我很没用的。

  还有剩下半句被他生生吞进咽喉,没有说出口:你不要嫌我没用。

  一个连传承记忆都无有的混血妖精,他能吟诗作画,耍的起十八般武艺,刀枪剑戟无一不精,会将他载在背上溜出宫玩耍,也曾花前月下陪他饮酒作词。

  他不是没本事,而是生来注定学不了更多本领,只能努力学习人类的能力,直到跟在蛇妖伊墨身后,从他身上学了许多外来的术法。

  种族不同,其实有很多术法他都学不会,却从来不肯将这份不安宣之于口。

  连同他最亲密的自己,他也只能倾吐一半心声:我没什么大本事。

  剩下半句说不出口话,带着三分自怜七分挣扎,狼妖终其一生都没有说出口。

  ——我想要天大的本事,使你海清河晏,风调雨顺,江山永固。

  ——可我没本事。

  ——你别怪我。

  第四十章

  沈杞用指尖血开启虚土传送阵,三人一剑的身影消失在这片焦黄土地。

  传送的眩晕感转瞬即逝。

  他们落脚在一座荒山,山间林木披麻戴孝,白惨惨一片让石头精心都痛起来。

  人间正是冬天。

  石头精不喜欢冬天,不喜欢雪,想要的是琳琅满目的菜肴,各式精巧又香喷喷糕点,还有传言中使人飘飘欲仙的果酒、花酒、烈酒。

  他不知自己来人间第一站,大雪纷飞的时节仅是老天赠予的开胃小菜,之后还有天机观掌门沈杞,未至虚土前,以卜算的本事算出此行结局,提前精心给他备上的一份小“惊喜”。

  他此时被白玉山抱在怀里,在“惊喜”前懵然无知地张望。

  白衣缟素的山间有平地一方,他们落脚在此,前方立着简陋小院,多年无人打理,蜗舍荆扉破败的不成样子。

  小院不远处种着一株虬枝老梅,鲜红的花朵正在花期,开的格外热烈,仿佛寒冬里的一捧焰火。

  有山风途径此处,梅枝摇晃起来,洒下点点殷红,仿佛一声久远的招呼。

  特特将传送阵建在此处的沈杞忽而微笑,眼见小娃娃对漫天大雪不满地撅起嘴,他不慌不忙自袖里掏出香烛一把,用指尖火引燃,指指院门正对着的一座高隆山包,语气难得柔软,简直都可以称之温柔了。

  他温柔地对胖崽说:

  “来来,给你的两位父亲,还有你自己,烧个香拜一拜。”

  说完还觉不足,又补上一句:

  “活的时间长了,自己给自己上坟的奇景都能见到,长寿真不错。”

  石头精明确接收到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险恶用心,登时横他一眼——这种不肖子孙就应该被煮熟吃掉,何苦留着祸害祖宗。

  寒风灌口,他暂时咽下这口恶气,一手勾着白玉山的颈脖,自己也伸着脖子看过去,沈杞所指之处,那埋了一家三口的坟包被白雪深深覆盖,并不明显,除非仔细打量,否则根本认不出那是坟茔。

  倒是黑色墓碑在雪堆里颜色鲜明,亦积了一身厚雪,似醒目标志,提醒山中飞鸟走兽和走到此处的游人,此方土下埋了曾经活生生挺立于世的人,而今他们已安静躺下,请避开勿扰。

  石头精望着坟茔不知自己都想了些什么,许是冬天太冷,而白雪枯林太萧瑟,他没有拒绝沈杞的提议。

  他虽成精多年,却一直在白玉山的庇护下安适成长,知生而不知死。生命里第一次见到亡者沉眠之所,也会本能地心生肃穆,不想失了礼数。

  可怜他一个石头成精的小妖,来人间头一遭,心心念念的酒肉还不曾沾唇,先请自己上辈子的两位鬼父亲吃一顿香火。

  真荒唐。

  石头精一腔腹诽憋在心里,面孔严肃板着,捧着沈杞递来的香烛,蹬着腿儿下了地,走到坟前竖立的墓碑处。

  他贴上去一看——这上面写的甚。

  “我居然是个不识字的石头精。”他默默地想:“太丢妖精的脸面了。”

  传承记忆里的文字,是不知多少万年前使用的,都是些能让他心领神会的鬼画符。如今的文字早已改变,墓碑上的文字他确实一个不认得。

  字可以不认得,气势不能丢,石头精振作精神,扭头对沈杞嗤笑:“凭你也想看我笑话?”

  不就是给自己上辈子的两个爹上坟么,谁怕他也不怕。

  事实证明无论人还是妖,话都不要说得太满。

  他这头给自己鼓足勇气,扫开碑上积雪,将香烛插入不知摆了多久的铜炉里,膝盖正在犹豫跪还是不跪——跪下去总有两分不合时宜,不跪似乎也有两分不合时宜。

  正在搜肠刮肚地纠结,身周陡然起了风。

  石头精“嗷”地一声跳起来,眼睛一闭,拔腿冲到山兄身畔,将自己囫囵缩在袍摆后,挡的严严实实。

  不知打哪来的寒风一阵接着一阵,闹着玩似的顺着雪地上的小足印,追在他屁股后面,一路吹到他瑟瑟发抖的身上。

  石头精打着颤地悲愤起来,他觉得自己也没做错什么,尽管身边无论山兄还是沈杞,俱是因为上辈子的他的存在,才会围在此生的他的身边,然而他毕竟已经没有上辈子了,这是无可更改的现状,若世人都像他们一样分不清前生和今世,天上地下怕是都要乱了套。

  而他也正是因此才会犹豫跪不跪,难道不是很有理由犹豫这一下子么,凭什么这样吓唬他。

  他悲愤地都要跳起来骂人了,恰此一缕寒凉气息拂过耳尖,石头精顿时熄了怒火,“啊啊”尖叫,仪态扫地地一把抱住山兄双腿,将脑袋深深扎进青袍,像只顾头不顾腚的傻鸵鸟。

  沈杞冷静地看笑话,看的通体舒泰,又忍不住想起从前,他只是个凡人,记忆局限太多,所谓的从前都是模糊的光阴,幼年的事都忘得没几件,可总有些刻骨铭心的影像会留存在脑海,时不时地冒出来,提醒着他是被自己全心信赖的老祖宗一把推进人生地不熟的山门。

  他的童年终结在那个海腥滔天的小岛上,终结在没有回过头的背影里,背影毫不留情地将他抛下。

  即使他后来长大成人,活了几百年的岁数,看过也经过许许多多生离死别,懂了人生便是一场漫长告别的道理——太多的道理让他懂得原谅和理解。

  道理他都懂,奈何化不开一口意难平。

  沈杞望着那只埋在青袍里的傻鸵鸟,想笑又笑不出来,突然觉得自己放下了。

  他从小到大的梦魇从来都是他一个人的事,和这个三岁的小娃娃有什么关系呢,哪怕是当年那个远去的黑衣背影,也从未真正将他放在心上。

  可笑他却因此连梦都不敢做,平白愤懑了几百年,总以为是自己太没用,才会被抛下。

  “别躲了,他们现在是鬼差,受上官管束,哪能想来就来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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