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用提后来他接过虎符成了大将军,时常宿在营地,虽有术法千里迢迢赶路,也来的勤一阵缓一阵没个准数,后宫谁有本事能掐会算地提前堵上他,让他来吃一顿“杀威棒”?
也没人敢做这样的事,毕竟赵景铄是个声名狼藉的帝王,众所周知的暴君,砍人脑袋不分男女老少,很是公平地一视同仁。
白玉山点他的脑门:“别闹。”
石头精敏捷歪头,抬手攥着他的食指,将指节握在手里紧紧捏住,脸上仍旧挂着笑,却道:“山兄,来这里你会不会不高兴?”
“这里”指的是皇宫,一路侃侃而谈悉数典故的白玉山听懂了,他沉默一阵,蹲下身来。
冬风凛冽,刮骨般呼啸而过,两人视线齐平,互相望着对方,俱是黑沉沉的眼珠。
“你担心什么?”
白玉山的声音在大风里出现又消失,像是一场幻觉:
“便是顽石一辈子都不开窍,生不出真正的心,我都是你山兄。”
石头精垂下眼帘,小手依然紧紧攥着他的食指,力气大的无边,仿佛能将掌中骨碎:
“你不会失望吗?”
“那你就像先前那样哄哄我。”
白玉山笑的平静,仿佛一座真正高山,大半山体扎在深深地底,雄伟峰岭曝在狂风暴雨里,却丝毫撼动不了他的守望,轻声道:
“你这么聪明,知道我很好哄的。”
石头精抬起眼,孩童眼白微微泛蓝,眼珠显得格外分明,盯久了像是两道深不见底的漩涡,能将一切卷入其中,使人尸骨无存。
他凉薄地想,若是我哪天厌了,不想哄你了呢?
第四十三章
御花园远处响起纷沓的脚步声,石头精松开手望过去。
他垂下的手臂笼在袖中,五指本能地握紧又松开,寒风从指缝穿过,像一场无疾而终的交谈,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说不清。
“那是什么?”石头精问。
“是御辇,皇帝乘的轿辇。”白玉山回答:“你用膳时沉恪去找过皇帝。”
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白玉山没有仔细听,却也能猜出一二,不外乎遇上难处,有求于人。
却不知是国师的难处,还是皇帝的难处,或者两者都有,便求来了。
石头精听到吃食,回味地摸摸肚皮,叹息道:“御席可真好吃。”看轿辇愈来越近,他决定看在饭食美味的份上,待会儿待皇帝客气些,做个讲道理的妖。
却听白玉山带着笑意道:“那是他们哄你,你食的不过是国师小灶。”
所谓御席则是皇帝命设的筵席,且要皇帝作为主人宴客,哪里是小小国师塔里一顿小灶就能轻易打发的事,这宫里便是厨子也分个三六九等,何论小灶和御宴。
石头精知道自己受了骗,顿时拉长脸,“哼”一声表示自己记下了。
说话间招摇的明黄御辇,行至身前。
大力太监放下轿辇躬身退至一旁,厚重氅裘包裹的人下了地,他身形单薄,是冬袄也撑不起的孱弱。五官几乎瘦脱了形,面上潮红,唇色乌紫,挥手使人退下时,握着袖炉的指尖泛着青。
石头精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将自己弄成这幅鬼样子。
他颇为震惊地盯着那双颓混的眼,忍不住道:“你居然还能喘气?”
还喘着气的皇帝陛下被他一句话激出一串闷咳。
皇帝的咳嗽声一阵一阵,又有不长眼的冬风倒灌,闷咳变成刹不住的响咳,他咳的眼圈泛红,似乎马上就要翻着白眼背过气去。
无论是前生还是今世,第一次对上皇帝的小妖精嘴里都冒不出好话来,白玉山觉得这是妖气和龙气天生犯冲,两者相见总要冲突一番。
从前他春秋鼎盛,赵家王朝也如正午烈阳,小妖精则是个半妖,奈何不了他。
如今妖气冲天,而龙气式微,眼见这吃丹药吃出一身丹毒的皇帝要被冲死了,白玉山看他两眼,便觉得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堪入目,挥袖道:“别在这里咳,过了病气扰人清静。”
他话音未落,一袖子将皇帝和他的御辇,连同端炉捧水的一溜儿小太监全部挥去了寝宫。
只露了个面连话都没说上一句便被扇了回来,皇帝心中万万怒火都化作一腔喉痒,咳的泪水涟涟终于厥过去,劳烦了太医。
自后宫延升来的窥探视线也因这一举动被吓得尽数收回。
御花园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干净了,整座宫廷似乎都成了空荡荡的庭院,人声绝迹,脚步声消影无踪,空荡的甚至滑稽。
这座宫城里住着天底下最贵重的人,他们衔金玉而生,一根手指都能搅动天下风云变幻,手中权柄滔天。
却在他们的父亲、兄弟、夫君受辱时,不曾有一人敢站出来指责他以下犯上。
白玉山又原地等了片刻,依然无有人来。
兴许是权势太诱人,又惟有活着才能享用,没有人愿意拿它做赌,为一个即将死去的帝王惹怒人力所不能及的存在。
太无能了,白玉山想,那些战死沙场的士卒兵将,忍饥挨饿上贡粮草的百姓,抬着棺材上谏疏的老人,无数身家性命便效忠了这么些东西。
白玉山走了神。
却不知石头精傻了眼。
石头精想他先时还振振有词地教训自己,说什么来人间要学人间规矩,什么做客也要讲客人的规矩,话说也要讲人话,不能满嘴妖言。听得他头大,也一门心思的想不通——
他一个天生地养的妖精,天生想猖狂便猖狂,想无理便无理,人间这些狗屁倒灶又破又长的规矩于他有何干,为何要顾忌旁人感受?他有神通在身,山海走得,御宴吃得,龙椅可以上去歪一歪,珍本能去涂一涂,若是不怕雷劫,杀人放火也使得。
他凭本事当得妖精,谁要不服都好好憋着才是正理,毕竟早年妖精以人为食,谁要同食物讲理。
他倔头倔脑被白玉山喂了一大通道理,还说什么天道如今不允许妖精食人,便要学着与人相处,和什么“人类不喜欢听真话”,结果山兄自己呢,倒是不妖言也不鬼语,一袖子直接将主人抽走了,这算哪门子道理?
石头精觉得山兄真复杂。
他想着这是因为山兄有前身的记忆。他曾为人,自然站在人的立场上说话,也改不了人类善变本性,忽好忽坏地让妖都看不懂。
白玉山一低头对上石头精的眼睛,看的有点好笑:“琢磨什么?。”
“你这样不好。”石头精指指点点:“一边教我许多道理,一边自己又做不到,正理也成了歪理,我还是个崽崽呢,将来是要修成神仙的,不能跟着你学歪。”
他这辈子可算是个正常妖精了,会想着要去当神仙。白玉山不禁松口气,想他总算没有剐掉一身本事沉迷烟火红尘的念头。
白玉山问道:“我怎么就歪了?”
问完忽而明白过来,摇头道:“他一身污秽丹毒,不趁着还有气留个遗言,跑来这里饮风卖惨,我需要给他好脸色么?”
“他是主人,你是客人。”石头精得意地笑:“这是你自己说的。”
“我是恶客。”白玉山跟着笑:“主家若是无法将恶客打出门,也请不来帮手说和,只好咽下这口气装聋作哑,这也是人间道理。”
好坏话都让他说尽,正歪理都让他讲绝,石头精干瞪着眼活活气胖了一圈,捂着耳朵试图做最后挣扎:“不听不听,你狡辩!”
他这点挣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让白玉山赢的毫无成就感。
从前他们读的是差不多的书,腹中所学也是半斤对八两,一个坐的高看得远,擅权谋诡辩;一个活得长走的更长,有奇思妙想;两人争辩起来有来有回,往往谁也无法说服谁,辩着辩着上了火,还会互相拍桌子瞪眼地吵架,有时还要卷起袖子打一场——打完仍旧不服,便摆开纸笔记下,留着往后拿到真凭实据,再拿出来佐证,以防止谁输了不认账。
白玉山已然记不起他从前输了多少次,又赢了多少回,他想就算沈珏站在面前,凭小妖精过目不忘的本事也未必能一件不漏地想起来——那些乱七八糟的辩题实在太多,连宰相的小儿子该不该纳芳华阁的头牌做妾都值得他们争一场。
现在他不记得争论结果了,似乎是自己赢了。
许是因为他在地底下游荡的太久,赢了什么又是怎么赢的一概模糊。
只记得他们有一回又争论起来,起因仿佛是某个克扣兵饷的小伍长,不太记得。
他们争了一夜,又拍桌子又打架,闹得不可开交,之后掀起床帏还不愿停战,将矮几搬上床榻,摆出笔墨让对方写下来。
他不顾马上要开大朝会的时辰,同小妖精一齐披头散发还衣裳不整,像两个疯过头的傻子,盘膝对坐握笔写下一堆乱糟糟的论述。
长篇累牍的篇章满满胡诌,原本议题是什么根本不重要,只为不输给对方,便耗尽毕生所学,引经据典,搜肠刮肚地为自己的立场浓妆艳抹,涂抹出文采锦绣的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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