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有三儿两女,各自成家立业,又有孙辈。
孙辈里,徐老爷和夫人,最疼的是小孙女。
小孙女幼时就定了亲,也是读书人家。
那家人日子经营不善,逐渐没落了,就剩了孤儿和寡母,再没有旁的亲戚。
寡母性子强,卖田典衣地供儿子读书,刚考了童生,正要接着往上考,一场风寒,小孙女的未婚夫没了。
徐家小小姐小名九娘,从小在书房里读书,书读的多了,就有些异想天开,觉得不嫁人也甚好;
然后未婚夫没了,九娘觉得和婆婆两个人过日子,嫁个死人也甚好;
她说,哪天婆婆没了,就立个女户,一个人过日子,甚好;
于是在家要死要活折腾了几年,顺顺当当地将自己嫁过去,九娘成了一身素寡,却在裙下穿着鹅黄绣鞋的小寡妇程徐氏。
徐老爷也成了每天傍晚推着扁食车,在门前给孙女煮扁食,一边喂饭一边冷战的厌世脸。
伊珏根据听来的闲言碎语,自发地编圆了整个故事,心里更是觉得荒诞。
他坐在屋檐下,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绪,直到厨房灶间传来浓香,他收回神,脚下不停地跑了过去。
灶上大锅里煨着鸡汤,已经肉化骨酥了,厨娘将鸡汤滤了一遍,热气里裹着鸡汤的香味,直冲屋顶,她仿佛已经闻惯了,面色寻常地洗净几尾鲥鱼扎上纱布,丢回了锅里,添了柴禾就离开了。
伊珏钻进厨房,守着灶台,不知守了多久,厨娘睡眼惺忪地走了进来,揭锅取出稀松的纱包,又掩上锅盖,将炉灶里的火苗压到最小,只留一簇火星,方才打着呵欠睡去了。
伊珏揭开盖子,自己拿了只碗,舀起馋了他几个时辰的鲜汤喝,喝完一碗才记起没有调味,又翻腾起油盐,寻摸小葱。
第二碗咸了,第三碗香油多了,盖了鲜汤的味,第四碗葱花撒多了,第五碗才调的刚刚好,不咸不淡,香油和葱花点缀其上,未曾喧宾夺主。
虽然没吃上扁食,汤底也足够美味,他一边调一边喝,灌了个水饱,方才心满意足地拍拍肚皮擦擦嘴,从荷包里掏出两根金叶子,瞅了眼锅里剩下的一点锅底,又往荷包里伸手掏。
掏出四个金叶子,三个金珠,捏在手中觉得亏大了,然而他又不愿意太小气,反正他不缺银钱,徐老头也是不缺银钱的人,给少了没意思,只有给多点,才能让这有媳妇有儿女还有猫有狗的不会说人话的人记着他。
伊珏略得意地攥着金子往正院里跑,刚入了院门,就听一声尖利的嚎叫:“小贼!不开眼的小贼,偷到你大爷屋里来了!”
略顿,又继续嚎,依然是那副尖利嗓子:“来人,快把他绑了打成孙子!”
伊珏:“……”
他转着脖子想看看谁这么找死,一抬头,就瞅见廊下挂着个圆棍,圆棍用两根链条做了个搭扣,扣在屋檐底下,支棱成三角的形状,三角的正中间,正颠颠地站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鹦鹉——伊珏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鹦鹉。
大鹦鹉两支细腿在圆棍上踱着步,昂首挺胸地歪头看他,嘴里还不依不饶:“孽障速速受死!”
又喊:“还不跪下!”
还喊:“你再这样我不活了!”
它一只扁毛畜生,仅靠着一张嘴皮子,活脱脱演了出浓墨重彩的大戏。
伊珏说:“你先前在哪?我之前怎么没看见你?”
鹦鹉一甩鸟头,脑袋上的鸟翎劈了个叉,得意洋洋地道:“你先前在哪,大爷我都看见了!”
伊珏:“闭嘴!”
鹦鹉:“小孽障闭嘴!”
伊珏顿了顿,觉得自己要吵嘴必然是吵不过它,于是吸气扬头:“山兄!”
鹦鹉“嘎”了一嗓子,仿佛有些接不住戏,便一歪头,愣在圆棍上。
白玉山一路跟着他,看他一路招猫逗狗,听人家下人碎嘴,还听的长吁短叹,又偷人家汤底一路把戏耍下来,也没想到他会被一只鹦哥给难住,心里好笑,现出身形时就忍不住挂上了脸,伊珏看他还笑,登时不乐意地道:“你笑话我?”
鹦哥转了转眼珠子,觉得这个自己可以,粗噶的嗓子瞬间接住了戏:“真是个冤家——”
第六十二章
夜到深处,燥热的空气自然就凉了,且床边还摆着冰鉴,本该做个好梦的长平却裹着薄衾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宫里冰块再多也比不得曲水离宫的山风清爽,携着林木芬芳,从窗棂的碧罗纱上透过,吹的她夜里睡觉还要盖厚被。
如今她母后和皇兄想必都在山风林露里舒畅酣睡着,静到极致的皇城里,仿佛只落下她一个,仿佛她是这深深宫墙里唯一的囚徒。
伊珏的声音便是这个时候传来的,熟稔的带着幼童特有的高音,却连稀薄的床幔都未曾惊起,忽地炸响在她的耳畔:“长平,你见过成了精的鸟么?”
长平心头那点儿委屈被这深夜“鬼叫魂”唬的不翼而飞。
她惊坐而起,捂着胸口半晌才平复心跳,又气又吓,没好气道:
“什么成了精的鸟?吓死人的妖精我只识得你一个。”
说完才想起揭开幔帐,见贴身守夜的大宫女未曾惊醒,连忙又躺回去,悄声问:“你在哪呢?”
她等了一会,没听见伊珏回应,以为他听不见,略高了音量问:“你还在么?刚说的成了精的鸟长什么样子?好玩么?能让我看看么?”
烛台快要燃尽了,微弱火光透过琉璃灯罩穿过浅薄幔帐,力不从心地带来大片阴影,长平躺在阴影里,耳边静谧无声,仿佛之前那炸雷般的童音只是一段自作多情的妄思。
她觉得伊珏这妖精可真是——不像话。
哪有这样办事的道理,半夜三更吓唬人,唬完又丢在一旁不理,也就仗着自己是个妖精,有些人不可及的本事,若是肉体凡胎敢在宫里这般放肆,长平恨恨地想:“本公主非得赏他七八十个板子,教他变成一朵红艳艳的花妖。”
长这么大从未动过恶念的长平公主,开天辟地头一次想赏人吃板子,对象却不是个人,只好把自己气的在床上打滚。
从这头滚到那头,横着滚过来竖着滚过去,偌大床榻被她连踢带打折腾的乱糟糟,伊珏揭开床幔的时候,她已经滚得汗流浃背,正披头散发地张着嘴呼哧呼哧喘着气,配着一身轻薄的雪绸中衣,简直像个疯癫癫的小女鬼。
伊珏站在脚踏上,脚边则是被施了法睡得死沉的大宫女,他扯着床幔惊疑不定地问长平:“你这是什么新鲜玩法?”
五彩斑斓的大鹦鹉踩在伊珏肩头,此时也好奇的歪着鸟头,忍不住扑闪了两下翅膀,跟着凑热闹,嘎着嗓子捧哏:“——新鲜呐。”
顶顶金尊玉贵的长平公主,自躺在襁褓起连乳母喂食都要先对她福礼告罪,从也没谁敢擅自掀她床幔,对方还是个男妖精——以及一只不知雄雌的扁毛畜生。
长平瞪着眼,嘴里还呼哧呼哧喘着气,惊愕片刻,忽地抓起脚边的软枕砸向伊珏:“大胆狂徒!登徒子!受死!”
什么妖精不妖精,祖宗不祖宗,长平全然都不放心上了,满腔的羞愤一瞬间气势滔天,砸完软枕又抓起衾被,挥舞的像是兵士手中矛戈,朝着床帐外的一妖一鸟,连抽带击的劈甩过去,伊珏忽地醒悟过来自己唐突,理不直气不壮只好逃开,他脚底跑的快,肩上的大鹦鹉却被薄软丝衾抽到地上滚了几个圈,也本能地扑扇着翅膀飞窜,好好一个寝宫,桌椅倾倒,枕被翻飞,一时间仿佛传说里的泼猴闹了天宫。
长平没学过骂人,“登徒子”“狂徒”两个词在嘴里来来回回,倒是自小跟着父皇弹唱,也曾下苦功练过歌舞,很是身手灵活,体力也不弱,舞着薄衾像是挥着加大版花扇,撵的一妖一鸟最后都蹲在了屋梁上,颇为茫然地蜷在梁上不敢下去。
屋梁太高长平打不着,一手抓着被衾一手指着他们俩,咬牙道:“有本事你们下来!”
伊珏连忙摇头,觉得自己此时最好不要太有本事,倒是身边花里胡哨的大鹦鹉歪着脑袋应:“有本事你上来!”
长平:“你下来!”
鹦鹉:“有本事你爬上来!”
长平:“你下来!”
鹦鹉扑腾着翅膀下去滑了一圈,在长平甩被衾的时候,灵活的一扇翅,又蹲在了房梁上:“嘿,我下去了,我又上来了!”
一人一鸟,一个怒火攻心,一个看热闹从不嫌事大,一个蹲着一个站着,隔着粗壮横梁,吵得伊珏想捂耳朵又心虚,就怕手一抬刚转移走的战火又燃到自己身上。
石头精看过一座藏书楼的书,经史子集装了半个肚子,剩下半个肚子里装了些囫囵吞枣的道理,有些半懂不懂,有些自相矛盾,他也没有探究的兴趣,反正日子还长他还小,有太多时光足够他挑拣些感兴趣的来了解。
肚腹的边边角角处,则装了不少异闻怪志,山水风情,和一些文人牢骚,都是些雅趣俗乐的东西,平日里也用不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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