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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玉记_溯痕【完结】(92)

  这么个小畜生。

  白玉山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想,我惦记这么多年,就惦记了这么个小畜生。

  他生着气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拇指大的暖玉,小小的暖玉雕的是两个小人,两个穿着常服的小人一个坐着,一个弯腰从后面贴着,两人都伸着手臂,双手叠握着一把更小的刻刀。那时候日子漫长,一块玉一把刀,就能坐在案前消磨掉一天,还有教他匠工的人眉眼含笑,话也说的悦耳动听,明明他雕坏了玉,也只说坏的好极了,这翡石本就不漂亮,坏了再挑个更好的。

  然后忽然有一天从袖子里掏出了这块私印,漫不经心地递过来:雕了个章子,给你玩儿。

  这私印上的两个小人眉眼清晰又灵动地脉脉相望,他瞅了一眼立即攥在手心里,顿时觉得格外硌手,又揣进袖子里上大朝会,看着下面顶头站着的半妖,只觉得放着印章的胳膊沉的心慌;想找个匣子装起入库,又不明白好好一块私印,凭什么从此不见天日;待要随身带着,还忧心哪天弄丢了让更多的人知晓,言官更有理由参他;好好一个皇帝陛下,捏着一块小小的私印,掌心又烫又仓惶,只好晚上拿着刻刀在自己床榻上掏了个洞,将这无处安放的私印藏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那个洞随着光阴流逝被越掏越大,里面塞了许多类似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小小的印章随他入了陵墓,又被白玉山从棺木里的枕下暗盒中取了出来,如今被握在掌心,指尖揉过来搓过去,愈发的光华温润。

  搓着搓着白玉山自己就消了气,他其实很有几分自知之明,做人时性情实在算不上好,多疑爱迁怒,气恼上头时还会说许多混账话,也做过不少混账事,他自忖自己这样一个人,无才亦无德,着实不值得让人家哄了自己一辈子,然而半人半妖的小畜生,又实实在在哄了自己一辈子——虽常常憋不住也会夹枪带棒刺一下。

  这份不怎么好的性情,无论做人做神仙又或做一座山,其实也没改变多少,用伊珏的话来形容,使小性子。

  性情这种事,白玉山自己也没法子,除非他再死一回,饮完孟婆那锅汤,兴许能改一改。

  将刻刀放到一旁,白玉山提笔做起画,白雪皑皑的山林,同野猪角力的圆润润的胖娃娃,倚着树鼓劲的同样穿着圆润的少女,被摁在地下的野猪,以及骑上猪背在林间奔驰的一大一小的背影,最后是村子道路上长平拽着衣摆盖头遮丑的滑稽模样,以及前面趴在猪头上撅腚大笑的胖崽子。

  整幅画如同幕布,或粗或细的线条在上面闪烁游曳着,将他们上山的全过程活灵活现的演了一遍,伊珏骑猪进院门时,白玉山一式两份地将画轴卷起,依旧是两只纸鹤,一只上了天,一只入了地。

  伊珏下了猪背,跳进门槛问他在干嘛,白玉山挽起唇角笑了起来,语气轻飘飘的,十二分的小性:

  “在找你爹告状呢。”

  第六十九章

  “被告状”的爹等来了第二张纸鹤。

  纸折的翅膀轻又薄,在空中上下扑腾,冲过来的架势像是将死之人憋的最后一口气。

  沈清轩伸出手,那纸鹤落在掌心“噗”一下,那口气终于散了,化成一副卷轴。

  点化的纸鹤都这样不正经,想来纸鹤的主人也没个正形。

  哪个正经人会没头没脑的给人传一副丑到没法形容的雪人图呢——便是做个鬼,他也未曾见过谁专意堆出那样丑的别出心裁的雪人;便是做了这么些年的鬼,他也没见过谁这样的闲,要浪费纸墨画出那样丑的雪人。

  沈清轩做足了心理准备,方才打开第二幅卷轴。

  他缓慢地展开卷轴,怕眼睛又受到伤害,于是小心翼翼,提心吊胆。

  伊墨说:“你这是有多怕。”

  说完他抽过卷轴一口气展开,被彻底展开的卷轴有自己的想法,飞出他的手心高高地悬起来自我展示,像是要给谁来个当众处刑。

  空中的画幅上笔墨与线条灵活地游走,两个鬼一同仰着头,沉默地看完这场“稚童与猪”的故事。

  画卷上的女孩儿他们都不认识,但矮胖的幼童甫一出现便引走了他们全部的视线。

  他们都以为坚定地要做石头的那个人百折而不可转,孰料再次见到时他又有了人身,矮矮胖胖,能走能跳,能喊能笑。

  于是先前那副丑到不愿意看第二眼的画轴也有了来处,除了这个骑猪的小人和不相识的女孩儿,没人会堆出那样的东西。还有人刻意送来瞎他们的眼。

  画轴上的线条最后凝固在骑在猪上咧嘴大笑的孩童脸上。

  他们专意找了留白处,与上幅相同的无字无落款。

  自是应当。

  收起画轴,沈清轩长叹一声,嗓音压的极低地道:“怪得很,本该高兴的事,我又觉得……”

  又觉得他明明是个长命的妖,来人间一遭,人间却让他哀又痛,未曾善终。

  沈清轩实在是没信心,重来一次,这一次人间予他的欢与喜能盖过他以后会经历的风霜雨雪,能让他们那没出息的孩儿,享一次善始与善终。

  伊墨未接话,只是陪他站了许久,才道:“人间快过年了。”

  即将过年,黎水村里的人家都在和声细语,哪怕是互有龃龉的人也不会挑在这个时节发作,毕竟一年的年头和年尾,需要完满地圆过去。

  伊珏想着白玉山约莫着这辈子不是个人了,也就不必做人事。他自己也不是人,却在“同山兄吵一架”和“过完年再说”中来回犹疑。

  吵架的本事他其实不太行,凡是要过嘴的事他都要比旁人慢半拍,若是山兄一句接一句的要同他拌嘴,他担心自己发挥太差,吵不赢还将自己气到。

  伊珏向长平请教如何吵架。

  他理出吵架的因,是自己瞒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那些模糊的,碎片似的关于他前生,他未同白玉山老实交代回想起了多少。

  山兄因此胡乱猜疑,还使了小性子,便有了几句不值一提的口角,结果引发了“找家长告状”。

  伊珏觉得山兄这小性子愈发变本加厉了,也不知仗着什么。他甚至试图去回想关于前世的那些事,他想,我前世真是个顶顶的大好人,必有一副慈悲的好脾性,才能裹的住山兄这样小事作大的臭毛病。

  长平坐在灶间的矮凳上,炉膛里的火烤的暖融融,她有一肚子话想说,然而想到他们一言一行都在老祖宗眼皮子底下,便瞬间清醒过来,收了那颗想要造次的心,捅着烧火棍若无其事地道:“这有什么可吵的。”

  “不吵么,”伊珏说:“不吵一吵,难不成就一直让他气我。”

  蹲在一旁的石头精拧着眉,认真的说,“那可不成。”

  长平便提点:“吵架总要有个由头,你想呀,你这辈子是个石头成的精,哪来的爹?既然没爹,自然没有告状的事了,没了由头便吵不起来。”

  伊珏没转过弯来,耿直地回:“可我上辈子有爹。”

  递了话柄都没及时接住,长平耐心地继续点拨:“既论起上辈子,那就要从上辈子的关系上论是非了呀。”

  她说着歪头悄悄对伊珏眨了眨眼,愚钝的石头精愣愣地学她眨眼皮,忽地不知怎么一下心领神会,脑子转的快起来,连嘴都跟上了节奏,秃噜道:“他认了我爹,也认了上辈子我是他相好,就等于是他先认了这辈子他是我媳妇。”

  长平一错手差点将炉膛捅了个对穿。

  这是点拨过了头。

  长平哆嗦着腕子将烧火棍拎了回来,开始忧心自己能不能完满地过完这个年。

  蹲在身侧的石头精托着腮像个索命的厉鬼,还在幽幽地叹息:“可我还没想好这辈子要不要娶他呀。”

  长平保命为先,拉着个脸同样幽幽建议:“你可以凤冠霞帔嫁过去。”

  “他脾气大,性子又小,”伊珏摇摇头:“还总要人哄着顺着,娇成这个样子,他只能做嫁的那个。”

  ——脾气大。

  ——性子小。

  ——娇。

  ——只能嫁人。

  长平在脑海里捋了一遍这短短话语里的刀刀见血,觉得自己怕是见不到明日朝阳。

  许是路走绝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她转念一想,这刀的又不是我。又细细体味了番被刀的老祖宗此时的心情,居然觉得不是很亏。

  “你不用专意寻他吵架,”长平丢下烧火棍拍了拍手上的灰,顶认真地道:“你就这般寻常同他说话,好极了。”

  这话里藏的阴阳怪气,伊珏听明白了,他回忆了一下,陡然察觉自己原来很会“吵架”。

  然而他自觉句句都是大实话,没有丁点偏颇。

  陵里飞灰湮灭的是赵景烁,也仅是人间一副皮囊,神魂归位的南衡因他要做一颗顽石,化作了白玉山,伊珏同山兄相处了这么久,多少能从细枝末节里品出点他的秉性来。

  在得知他的记忆微有复苏,这不经意展露的秉性就愈发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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