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带回人间后,潮生跑不掉,却也不开心。两人交谈变少了,像私奔后的情侣,潮生的心头始终沉甸甸地压着石头。
乌英纵在白帝城买来了一应所需物资,入夜后,在圣地外围挂起灯笼,漫山遍野的灯光映照着妖族圣地,犹如神话中的妖界。
因这大妖怪的搬迁入住,四面山上的猴子猴孙全来了,乌英纵俨然成为了本地的妖怪大王,凡事俱可指派猴妖、猿妖们去跑腿。
唯独潮生不能离开,他试着好几次走出圣地,乌英纵也不拦着他,毕竟无论走到哪里,都有猴子们跟着。他不认识路,转过几圈,肚子饿了,只得再次折返。
“咱们要在这里待多久?”有一天潮生终于问了。
“一辈子。”乌英纵说,“待到我死,你就可以走了,想去当什么随你。”
潮生穿着新衣服,坐在圣地内,每天乌英纵都准备了精致的饮食,圣殿中灯火通明,潮生犹如被抢亲来的新娘。
他赌气般地不再抱乌英纵,乌英纵也不勉强他。
“要么,”潮生看了乌英纵一会儿,尝试着找个折中的办法,说,“咱们还是回红尘中去罢?”
离开驱魔司后,乌英纵便换了一身装束,穿着猎户般的兽皮袄,犹如山贼头领,又像是这里的“老爷”。
总算也轮到他当一次老爷了。
“你还是喜欢热闹,”乌英纵喝了点酒,说,“明天一早,我带你去成都玩。”
“不,”潮生说,“我是说,咱们再去游历,去一些我没去过的地方。以一年为限,去哪儿、做什么都可以,到得时间结束,你就送我回白玉宫去,这样行么?”
“不行。”乌英纵一口回绝道。
潮生打量乌英纵,心里涌起悲伤,他依旧很爱乌英纵,自第一次见面后,不知道为什么,他便觉得与乌英纵的缘分犹如早已被注定,乌英纵的平和稳重、风度翩翩,让潮生心生向往。
哪怕他不由分说把自己抓到巫山废弃的圣地时,看见乌英纵忙前忙后,潮生仍忍不住想上前抱着他,蜷在他的怀中像从前一般,既蹭又摸。
只是眼下自己仍在赌气,便已好些日子不曾与他身体接触了,这让潮生心里很难受,仿佛没了力气,要乌英纵抱着自己,心情才能变好。
“那,两年?”潮生现在只想给自己与乌英纵一个台阶下,这样他们就能顺理成章,恢复从前的关系。
乌英纵却答道:“也不行。”
“那你说多久。”潮生挪过去,只等乌英纵说个确切的时间,作出让步,就要像从前一般,爬到他身上了。
“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也不行。”乌英纵放下酒杯,正色道,“让你化树,除非我死。”
潮生愣住了,两人对视片刻,最终潮生忍无可忍,自行屈服,喊道:“我受不了了!”
乌英纵显得很茫然,以为他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要彻底翻脸。孰料潮生却扑进了他怀里。
“我不想这样!”潮生红着双眼,抱着乌英纵的腰,埋在他的怀里,乌英纵当即回过神,明白到潮生想要的,不过是像从前一般,马上搂住了他。
“会好的,”乌英纵说,“都会好起来的。”
潮生红着脸,为自己没有达到目的便屈服了感到十分难为情,复又推开乌英纵,低着头走出了圣地。
三峡的红叶纷纷掉落,巴蜀已近入冬。翌日午后,苍白的阳光照耀着巫峡,群山中已充满了寒意。
江潮正值枯水季,巴蛇的尸体一半浸泡在江中,硕大的头颅则搁置在江岸上,形成奇景。潮生来到江摊边,依旧十分纠结,说成为树罢,他确实不想,却因责任使然,他不愿皮长戈逝去,也恐怕神州因自己的逃避而引发连环崩溃。
但潮生也舍不得乌英纵,不想与他分开,所以逃离他身边、回家的念头也并不坚决。否则一旦他大吵大闹,绝不妥协,乌英纵虽然不至于拿他没办法,但日子铁定没有现在这般好过。
“唉,”潮生说,“当人就是这样的么?好难啊。”
一旁不少小猴子簇拥着潮生,潮生在江滩上坐下,注视巴蛇空洞的蛇头,它的双眼已消失了。
“我总是下不了决心,”潮生朝巴蛇尸体说,“其实我和老乌所想,是一样的,你知道么?”
他摸了摸巴蛇的头。巴蛇死去后,身体已木质化了,始终不曾腐烂,江水涌来,拍打在它的身躯上,不少潮湿之处还长出了菌类。
“我也不想化树。”潮生说,“往红尘中走了一趟,我变得只顾自己了,我对不起长戈,昆仑的结界若坏了,他就要死,现在我对他不管不问,只想与老乌在一起。”
潮生十分愧疚,用自己衣服下摆,为巴蛇擦拭了几下。
“当初你吞下魔种时,又在想什么呢?”潮生说。
乌英纵来了,他沿着江滩走到了潮生身后,手中拿着外袍要让潮生穿上。
“虽然它吞下了魔种,”乌英纵说,“但它不会成为天魔。或者说,瑶姬舍不得它成魔,而是将魔种转移到自己体内,希望诞下新的孩子,让那孩子去承担神州劫难,化身天魔后再由智慧剑予以斩除。”
这是一个古老的传说,不少白帝城的妖怪都听说过,驱魔司内的古籍中亦有着记载。
“瑶姬一定很爱他吧?”潮生说。
“我想是的,”乌英纵答道,“他们都是自私的家伙啊。”
选择来到巫山圣地,乌英纵在没人册封的前提下,成为了新的、事实上的妖王。一切冥冥之中仿佛自有注定,也许因为三峡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或是因这个古老的传说。
“但咱们上一次,还见着巴蛇的魂魄了不是么?”潮生说。
“是你们。”乌英纵答道,“我来得晚了,不曾见着,老爷也没详细说发生了什么。来,把衣服穿上,天已冷了。”
“等等,”潮生忽疑惑道,“穆天子既已能唤出巴蛇,为什么在天魔宫的时候,咱们没有看见它呢?”
项弦与萧琨带着自己来到巫山时,所有人都充满了疑问,这是数百年前的事了,穆天子是如何强行从瑶姬处取走魔种,又如何驾驭巴蛇之魂,攻击他们?
乌英纵:“来不及召唤?凤凰倒是有的。”
潮生突然有了许多新的疑问——穆天子布局两千余年,夺得魔种以后,作下重重布置,黑翼大鹏鸟的魔化、黑凤凰的污染,俱出自这名魔王之手。牧青山一直在追杀的黑翼大鹏挣脱了穆天子的控制,那么巴蛇呢?
如今天地戾气鼎盛,巴蛇之魂会不会吸收戾气,再次发生变化?
“但他污染阿黄的时候没有成功。”潮生回忆起巴蛇魔魂的出现,越想越觉得奇怪,再分析阿黄的魔化,手段如出一辙,那么为什么,巴蛇没有出现在天魔宫中?
“等等,”潮生忽然道,“这不对,老乌。”
“嗯?”乌英纵正色道,“你想到什么了?”
潮生说:“既然巴蛇之魂上一次在江中出现,那么它也许还在江水里?”
乌英纵:“随着天魔宫倒塌、魔王伏诛,想必已消散了。”
“消散去何处呢?”潮生道,“归于天地戾气?”
乌英纵眉头微拧。潮生又说:“咱们能搜寻江里么?就在上一次遇袭的地方。”
乌英纵:“两年前老爷醒来之处?你想去,咱们就去看看罢。”
一叶扁舟载着两人,乌英纵撑船,荡过江面,两岸已满是深红的落叶。
“你在担心魔族再来么?若还有魔气,”乌英纵说,“老爷的罗盘定有预示,别紧张。”
潮生望向山林,猿猴攀石,声声啼鸣,大有“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之境。
“天魔宫大战的时候,”潮生说,“这里没有任何异常么?”
乌英纵当然不清楚,毕竟当时所有人都在天魔宫中。他停下摇橹,气聚丹田,发出了一声猿鸣。
霎时山川中群猿纷纷应和,来到江边,群起而啸。紧接着乌英纵口齿迸发出清音,猿群静了,唯独领头的一只猿猴答了几声。
“它们说什么?”潮生问。
乌英纵沉吟不语,两人相对静默片刻,乌英纵又道:“巴蛇的魔魂在天魔宫大战那日,离开长江,飞向了东北方。”
“是去救援么?”潮生问,“但没见它啊,后来失败了?”
潮生突然间想起了被伏击时的一幕——巴蛇从江水中冲出,嘶吼着将项弦抵在了高崖上,蛇口处出现了魔人,魔人则徒手抓住了智慧剑,在剑身上一弹。
“当时哥哥说,他觉得那人就是魔王?”潮生说,“等等!会不会,穆天子不止一个?”
想到此处,潮生睁大双眼,说:“得马上回开封,通知哥哥们!穆天子说不定还没有死!在天魔宫中诛杀的,可能只是他的其中一个身体!”
乌英纵顿时色变,此事非同小可,已非自己能决定之事,当即调转舟向,化身巨猿,单手持篙一点,小船飞也似的沿着长江飞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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