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赶忙将他扶住,郑重道:“你我都是主人的奴仆,自然应当忠于主人。今日你心愿得偿,今后要更加尽心尽力,小心行事,替主人做事但也不能给主人添麻烦。”
“我懂。”田秉堂整理了一下情绪,转身从另一个案几上拿来几本账册,双手递给九爷,“这是近三个月的账目,还请九爷过目。”
九爷拿过来随意翻了翻,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你办事我放心,我就不必细看了,你现在人在此处招待我,想必心早已飞到别处去了吧。”
田秉堂望着九爷,按说他也算是个大人物,应当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但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堪称复杂而精彩,混合着感激、迫切、喜悦、担忧和疲惫,像是一个在水中挣扎已久的人,终于得到了一块浮木,但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仍担惊受怕着。
“去吧。”九爷很体贴地说,“喝完这杯,就忙你的去吧,咱们来日再好好聚聚。”
……
宴席很快散了,从温暖明亮的水榭出来,外面已经冷风萧瑟,下起了小雨。
九爷由田管家领着去了百花苑,想来今晚是要在百花丛中流连一番,跟着他除了能看点脏眼睛的画面,恐怕是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月行之和温露白便跟在田秉堂身后,听他们刚才的谈话,田秉堂今晚是有大事要做的,而且很可能与他那死去多年的哥哥有关。
关于此事,温露白虽然没说,但显然十分关心,从第一次在田管家梦中得知这件往事,他便若有所思,而自从听闻刚刚席间的谈话,他更是一言不发,表情严肃。
月行之偏头看了眼温露白,师尊的下颌线紧紧绷着,在模糊的夜色之中也显现出棱角分明的线条,他在紧张。
月行之也跟着紧张起来,他隐隐觉得师尊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没事吧?”月行之牵住了温露白的手,那双手一片冰凉。
温露白只是摇了摇头。
这时他们已经跟着田秉堂回了他的卧房,田秉堂拿着九爷给他的木匣,一路步履匆匆,几乎是脚不沾地飞奔回来。
卧房里有个暗门,田秉堂顾不得喘一口气,便打开暗门冲了进去,甚至连门都未及关好。
暗门内竟是一个灵堂,面积不大,没有窗户,但整齐干净。
靠墙一张供桌,上面有净水香花,三个碟子,里面是水果点心,食物都很新鲜。桌上一圈长明灯闪闪烁烁,中间香炉里残存着三炷香的香根,整张供桌一尘不染,连香炉边缘都是干干净净。
而在这些供品之后,是一个灰色的骨灰坛。
骨灰坛上封着一张黄色符纸,静静地立于长明灯闪烁的火光中,墙面上映着骨灰坛怪诞的阴影,灯火跳跃的影子无声而动,透露出一种诡谲阴森的气氛。
但奇怪的是整间灵堂没有牌位,而更奇怪的,则是灵堂另一侧靠墙处放着一张窄床,上面躺着一个人,正是昏迷不醒的田家小少爷,田秉堂那“傻”侄子——田宴。
看到这诡异的一切,月行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感觉到,身边的温露白握紧了他的手。
田秉堂从进入暗室灵堂之后,就把在外面硬撑着的体面从容全丢掉了,他整个人亢奋激动得简直不能自已,一张素净面孔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眼神雪亮,尽显疯狂。
“哥哥,我等了七年,今日终于要成了。”田秉堂哽咽着,语不成声。
他把九爷给他的木匣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截粗-长的香,点燃插-进香炉中,长香散出微渺的白烟,燃得极慢,一点星火闪烁不定。
然后,他颤抖双手将骨灰坛从供桌上捧了下来,在胸前用力抱了抱,才将其置于窄床的床头。
“哥哥,你再等等,很快就好了。”他说着,小心翼翼撕掉符纸,打开骨灰坛,再转向毫无意识的田宴,将男孩儿胸前的衣服扒开了。
“只差这最后一点……”田秉堂从袖中掏出一柄匕首,匕首冷刃上浮着一层红光,绝非凡品,他将这把匕首悬于田宴袒-露的胸口上方,不多时,一滴血珠便从胸口凝结飞出,挂在了匕首刀尖上。
田秉堂紧紧盯着刀尖,眼神灼亮,恨不得要把那滴刀尖上的血盯穿。
随后他缓慢而郑重地将这滴心头血滴进了旁边的骨灰坛中。
一朵红色火花伴着一缕青烟倏而亮起,照亮了坛中灰白色的骨灰。
这一点星火照亮了田秉堂的脸,他的脸上明暗交错,显出扭曲的笑容,先是阴恻恻地低笑,继而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田秉堂边笑,边颤抖着用刀尖从坛子里取了一点骨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扑到供桌前,将骨灰撒进了香炉中。
香炉中的引魂香竟颤抖了几下,香头猛地一亮,像是接受了某种召唤,要开始履行使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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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狗头]
第68章 夔先生(三)
月行之感觉到温露白更紧地攥住了他的手, 几乎把他攥疼了。
他扭头望向温露白,师尊的侧脸在昏暗的灯火下阴睛不定,眉眼被阴影覆盖, 显出极罕见的阴鸷,他心一沉, 试探着叫了一声:“师尊?”这还是自温露白失忆以来, 他第一次这样喊他。
温露白猛地扭头看他,瞳孔微缩, 嘴角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但他终究没有说话, 而是调转视线继续看着田秉堂。
田秉堂此刻跪在地上,他已经重新封好了骨灰坛, 正抱着坛子哭。
一个大男人委顿在地,哭得涕泪横流, 絮絮叨叨地对着坛子哭诉:“我, 我这些年, 日日夜夜思念你, 哥哥,只要你能回来, 我做什么都可以……阿宴, ……阿宴自从受了惊吓, 一直没有恢复, 但他也长这么大了, 你回来看到他, 应该会高兴的吧……我现在有很多钱,养你们绝对不成问题……以后我们就安安稳稳过日子……”
他一边抽泣,一边低语, 那颤抖的声音里带着无限复杂缱绻的情意,诉说着这些年孩子的成长,他做生意的起起伏伏,与仙族“主人”和九爷之流周旋的艰难……时而兴奋,时而伤怀,时而欣慰不已,时而忿忿不平……
感觉如果没人阻止他的话,他可能就会这样神神叨叨、语无伦次地一直说到天荒地老了。
虽然田秉堂情真意切,但月行之显然没有耐心听他在这没完没了地诉衷肠,他刚要扭头征求温露白的意见,温露白却忽然说话了:“用‘入梦’吧。”
简短的几个字,淡淡的命令口吻,不像是这些天的温露白的语气,倒像是月华仙尊的。
“……好。”月行之怔了怔,此刻无暇想太多,先处理眼前的事要紧。
他们原本就有通过“入梦符”探知田秉堂记忆的计划,看来等不到他自己睡着,现在就是时候了。
一道法咒轻松放倒田秉堂,再一声“浮生若梦”,月行之拉着温露白一起,进入到田家家主的记忆当中。
田秉堂虽然也是凡人,但他的记忆不如田管家的那般一看分明,尤其是近几年的记忆,按说时间近,应该更清晰,但却意外的模糊破碎,且有大段大段都是空白。
他一个凡人不可能修炼术法,只可能是他记忆当中的一些人修为深厚,修炼了更高级的“封心术”,不仅能使自己的心智不被侵犯,还可以在关联人等遭到入侵时,模糊此人记忆中自己的形象和行动。
月行之无暇跟这些模糊的记忆纠缠,转而向更远处探去。
……
虽然因为先天残疾,田秉堂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不算完美,但也是相当不错的,田家家境殷实,父母慈爱,兄弟两个形影不离相伴长大,哥哥田秉望对这个小两岁的弟弟极好,带他上学读书,陪他郊游玩耍,照顾他生活起居,哥哥手巧,还经常给他做些小玩意儿,纸扎的风筝、草编的兔子、木雕的小老鼠……总是哄得他咯咯甜笑。
后来哥哥继承爹爹的店铺,将一家小古董店开得风生水起,田秉堂也跟着哥哥在店里做生意,又过了数年亲密无间的光阴。
直到有一天,店里进来一位聪慧美丽的女子,名叫苏秀贞,她便是田秉堂未来的嫂子。
自从那天起,田秉堂觉得哥哥变了,他感到自己一点一点地失去他了。
后来哥哥娶了亲,过一年又生了孩子,这时候父母已经故去,哥哥跟田秉堂说,自己准备再购置一处宅邸,带老婆孩子搬出祖宅,而老房子就留给弟弟以后娶亲成家。
田秉堂看着哥哥的眼睛,冷冷道:“我不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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