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几口饭吃,被男人救下,原想给对方守夜,但这间屋子实在太好了。
外头电闪雷鸣,他却呆在可以遮挡风雨的屋子里,身上还穿着干净的厚棉衣。
他很久很久没这么舒服地活过。
有饭吃,有衣穿,那些遥远的回忆,恍惚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眼皮慢慢坠落,他挨着墙,脸搭在膝盖上就这么睡了。
*
窗外还黑着,赵弛如往常一样起身。
叠好被褥,忽然往墙角扫去一眼,默默收起视线。
他推门走到灶台,取出面粉,肉,菜,准备做今天的食物。
动静刚起,门后慢慢钻出一抹瘦仃仃的身影。
赵弛道:“外头又冷又黑,进屋待着吧。”
乞丐低头,交互在身前的双手搓了搓,似乎有些无措。
直到面摊开张,乞丐依旧站在门口。
赵弛忙着干活,一时顾不上人。直到进出两趟,乞丐怕挡了路,整个人几乎挨入门后。
他身形瘦弱,不占什么地。
到这会儿,赵弛基本有点无可奈何了。
他在京都生活过一段日子,富贵人家养狸奴为伴,也这么紧着人,走哪都跟着守着,赶都赶不走。
不同的是,那些猫儿被养得油水光滑,皮毛发亮,而他身后的这个“流浪猫”,没几两肉,只会紧巴巴地挨着墙根或门口。
面熟,赵弛盛了份递过去。
乞丐局促地接过,嘴上“啊啊”。
赵弛:“你从哪里来,能不能开口说话?”
乞丐可怜兮兮地缩了缩肩膀。
从北到南,一路艰辛,平日多遭驱赶,甚至打骂,还险些被卖。
漂泊太久,他总是畏惧担忧,记忆也随着漫长的煎熬变得模糊了。
有的东西记不清楚,有些记得模糊,连自己都难辨真假。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努力从嗓子里挤出声音。
“啊啊……”
“呃……”
“呜……”
赵弛不强求,只道:“吃面吧。”
他捧起大碗,走到搭起雨棚底下,坐在条凳上。
看乞丐呆呆的,示意对方也坐。
乞丐抱碗,蓬头垢面的,摇了摇头,没有去凳子上坐。
他依旧蹲在门后,不怎么会拿筷子,有些生疏,便用勺子舀。
赵弛吃着面,目光却落在门口,看乞丐猫舔食一样,吃得小口,但速度不慢,甚至狼吞虎咽起来。
到最后,被噎着嗓子,捂着脖子差点喘不上气。
赵弛忙放下碗,过去把人捞到腿上,拍拍背,约莫半晌,可算帮他把气顺好了。
这会儿功夫过去,从村里赶去外头的乡民渐渐多了起来。
赵弛招待村民,转个头的功夫,瘦小的身影不见。
他朝路边一瞥,眼皮跳了跳。
视野所见,灰扑扑的一小团,正拖着腿,努力往石头底下藏。
来买包子的村民跟着扭头,瞥见那抹灰影吓一跳。
“这人怎么还没走?”
进出村子的路边躲了个乞丐,几个村都传开了。
往来的村民想要驱赶,看见赵驰时不时给口吃的,又作罢,最多唏嘘一两声。
毕竟赵驰每日都在面摊待着,很少与人往来。
平素寡淡的人,突然发起好心,大伙儿好奇归好奇,私下议决几句也就过了,凭他那体格跟功夫,旁人不敢多管闲事。
*
这天面摊生意不错,赵驰忙活一天,想起小乞丐中午没找他拿吃的。
几个村的人来来往往,想必怕生,躲着不出来。
将近傍晚,一群进山采集菌子的妇人回来了,有说有笑的,竹篮里装着胖乎乎的一朵朵野菌,
春日雨水多,几场雨浇灌,山里冒出许多菌子。
菌子味鲜,食法又丰富,所以闲着的人都往山里跑,这两日热闹十足。
妇人们的嬉笑声远去,周围恢复平静。
赵驰打开蒸笼,白天做的包子和面条已经卖光了,剩下三个馒头。
他捡起馒头打包,走到石块边缘,发现里头居然是空的,乞丐不在。
沿附近寻一圈都没见人影,赵驰定定站了一会儿,回去收摊。
深夜,一阵雨水打着窗檐,下了很大的雨,
赵驰睁眼,窥见窗户敞开些许,起身关窗。
他动作一顿,目光跳出窗檐,随即点起油灯,立刻开门。
一抹灰色的影子立在雨中,东摇西摆,冷得止不住颤抖。
消失了大半日的乞丐冒雨出现,他徘徊在门外不敢出声,瘦瘦的胳膊捧着一大包用叶子裹起来的东西。
赵驰:“……”
把湿淋淋的人带进屋:“跑去哪里了?”
乞丐哆嗦地打开叶子。
湿发贴着小而清瘦的脸庞,露出怯弱、含着讨好意味的眉眼。
瞳仁乌黑,湿湿的,眼尾流着水。
赵驰看清楚了,当即哑声。
乞丐捧着一大包菌子回来,圆滚滚的。
许是见村民进山里采,又念着回报他,干脆也摘回不少。
赵驰目光涌出一丝复杂:“你消失半天,就为了采这些东西?”
乞丐用力点头,他身上淌着水,太冷了,连打几个喷嚏。
“如果是为了报恩,不用如此,这些菌子不值几个钱。”
又道:“若把身子淋坏,才得不偿失。”
乞丐垂头,肩膀微微塌,像一条垮下来的草。
有些话压在他嗓子里,难以出声,无法解释。
乞丐不敢靠近村民,远远跟着,藏起来观察,记住哪些可以摘后,等村民都下山了才悄悄采集。
逢晚间大雨,冒雨下山,差点跌进泥坑。
好不容易走到面摊门外,怕扰人睡觉,就这么呆呆的,顶着寒冷,在雨中徘徊。
赵驰看着乞丐拘谨发蔫的模样,将菌子收进墙上的竹篮。
他道:“跟我去后头,打盆热水洗洗,暖暖身子。”
赵驰在屋后搭了个烧水洗澡的小棚,地方不大。
乞丐进去后,他生火烧水。
足足换了三桶热水,才不见污浊。
*
夜深人静,风雨隔在屋外,室内静悄悄的。
油灯点着,乞丐穿着灰扑扑的棉衣,慢慢折腾,总算把头发差不多擦拭干净。
发色半黄半黑,洗得干净了,凌乱地披在清瘦的肩头两侧,整张脸露了出来。
模样灵秀俊俏,含着几分年轻的生涩,至多十六七岁。
就是太瘦了,下巴小小的,尖尖的,偏圆的眼睛显得有些大。
除了伤痕,胳膊,脖子上,一块块的藓痕,长期不洗澡,待的地方又脏,没几处好的肌肤。
乞丐见男人盯着自己,又不说话,脖子越来越低,以为自己讨嫌。
他起身想走,衣袍拖着地,像根摇曳的枝条,差点摔倒。
赵驰眼疾手快地把他扶稳:“跑去哪里。”
又道:“我孑然一身,如果不嫌弃,就留下来吧。”
第4章
屋外雨声密密,室内油灯昏黄。
留下?
乞丐呆呆的,不敢深想。
可听男人要他坐下,便乖乖坐好。
并着膝,因为左腿有疾,微微弯曲,姿势与常人比较,稍显奇怪。
他略为无措,不安地绞着细瘦的手指,而后放在膝头,模样老实而乖顺,只盯着手指头,默默迎接男人投来的目光。
须臾,涌出几分赧然和自卑,脑袋越垂越低。
乞丐洗干净的头发微湿,半黑半黄,像一截营养不良的草。
赵驰定睛望着:“我叫赵弛,”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乞丐迷茫,眼神闪过空白。
见状,赵弛皱眉:“无名无姓?”
见乞丐依旧怔怔,继而一想:“还是忘了?”
说罢,心里已有揣测。
少年岁数不大,许是流浪已有数年不止。
年幼辗转,吃太多苦头,又无人交流,日子一久,言语能力退化,过去的经历太苦,潜意识便选择遗忘。
还有一种可能,他的确记不清楚了。
乞丐轻轻揉了揉眼睛,疲倦不已。
可他此刻不敢懈怠,整个人紧绷,像一根拉直的弦,努力支撑着细瘦的腰杆。
赵弛转身,从灶台上盛出一碗姜汤。
汁水泛光,热气源源漂浮。
他推了过去;“喝一碗,先驱寒,再好好睡一觉。”
又把剩下的两包子取出,让人先把肚子垫实。
乞丐始终瑟缩。
好半晌,才伸出颤抖的手指捧碗,就着姜汤吃包子。
他脸庞尖小细瘦,低头时,碗比脸还大,几乎可以盖住。
雨声密密疏疏,小屋如海域里一片安全的岛屿。
乞丐轻轻揉眼,心口酸胀。
他冒雨赶路,又在山里呆了一日,早就撑到极限,不一会儿,听着水声陷入呆滞,眼皮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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