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墓地后,程慈不放心地跟了林炎两日,大约终于确定他不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之后,才与他告别。
终于独自一人时,林炎不知为什么松了一口气。云州多山,山间多雾。傍晚夕阳西下之时,雾气升腾,映着天边火红的云霞,最是梦幻夺目。
世人大多不爱晚霞。大约因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再绚烂的晚霞,也只得绽放片刻,就要永远消失在漫长的黑夜里了。可是从小到大,林炎都最爱晚霞,最爱黄昏的时节。那一日,老人带他登上绝刃峰时看到的景色,永远印刻在他脑海,无法抹去。那是起落亿千场的太阳,在浩瀚无垠的大地上,铺下万丈金光。
那一日,林炎第一次发现,原来,天地这么宽,这么广。一个人一辈子的悲欢,落在这浩渺天地里,便如一滴露水,眨眼便蒸腾尽了。
林炎痴痴望着远处的霞光,忽然觉得很轻盈,这世间一切把他往下拖拽的力道,都在这雾霭和云霞中消散了。他身如纸鸢,不断地往上飞,往上飞,几乎要与那余晖融在一处。
林炎忽而觉得,此次此刻,他竟不可谓不幸福。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山间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胸口鼓胀起来,连那一颗心也不显得空落了。身体振奋,脚步之加快,三步过后,在他完全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他一脚踏空。
贪看远处云霞的后果是,他没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悬崖边。
崖边没有任何可以抓握的东西,他直直地往下坠。先前程慈担心他会自尽的时候,他不厌其烦地向他展示他好好活着的决心,然而与程慈分别的刹那,他心头还是难以抑制地冒出了这个问题:
他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
他没找到问题的答案,一时却也没力气取自己性命,于是就姑且活着了。
可是,当他真正从悬崖上往下坠的时候,一切思绪——悲伤的、苦痛的、悔恨的,都被瞬间挤出脑海,他浑身上下只剩下一个念头:
快,抓住点什么!
晃眼间,身边仿佛有棵枯树。他伸长手臂去够,那树已死了很久,树枝轻轻一碰就折,林炎却不能放过这唯一的机会,内息流转,借着碰到树枝时那一点微末的反弹之力,拼命向上跃起。
一跃之后,出乎意料的,他没有再往下坠,而是稳稳落在地上——原来,这悬崖并不是很高,本来也摔他不死,被他借力一跃之后,竟然让他毫发无伤地着地了。
劫后余生的喜悦不由分说地充斥林炎的心,哪怕片刻前他还没想通他为何要活。正当他四处张望想要找路出山时,他忽然听到一丝低低的呻吟。
循着声音摸过去,在一片厚厚的草丛中,他惊讶地看到一个倒在地上的人。
那人也同时看到了他,顿时用嘶哑的嗓音大声喊起来:“啊——救命!救……救救我!”
林炎上前查看,发现他的右腿断了,除此以外,倒没有别的严重外伤。
他架他起来,低声问:“能站起来吗?我扶你。”
那人点点头,林炎缓缓起身,两人一起往外走。走了几步,才想起来问他姓名。那人说他姓刘,叫他老刘就成。
比起蒙头乱走的林炎,老刘倒是认路,三两下一指,就帮林炎找到了出山的路。林炎问起他怎么会躺在这里,他一阵唉声叹气——原来,这也是一个走路不看路,一不小心踩空坠崖的倒霉蛋。而他与林炎的区别是,他不会武功,不能凌空反跃,所以结结实实地摔断了腿。
悬崖毕竟是悬崖,下面是野林,人迹罕至,他爬不起来,身边又没有别的东西护身,要不是林炎碰巧也掉了下来,时间一长,恐怕性命难保。因此他对林炎感激涕零,一会儿佛祖显灵,一会儿菩萨保佑,一会儿天尊降世,几乎没把天上的大罗金仙全都往林炎头上套一遍,搞得林炎都不好意思起来。
虽然他饿了一阵,有些脱力,但总体没有大碍。林炎架着他去了医馆,把腿接上,再把他送回家里,本来打算就此告辞,谁知道被他死死拉住。
老刘断然表示,林炎救了他的命,他无论如何也要招待一下。
林炎拗不过,只好答应去他家里略坐一会。
进了他的家门,林炎才发现,这个家几乎可以称作真正的“家徒四壁”。屋里只有一张破旧的板床、一个矮几、一张凳子,还有一个缺脚的斗柜。柜门已经破得合不上,可以看出里面只有一床薄被,和一件黑乎乎的冬衣。
就生活条件而言,这个家和林炎的那个墓室也没有太大的差别了。
老刘让林炎在唯一的凳子上落座,两只手在身边搓了搓,有些局促地道:“恩公你先坐一坐,我去烧水。”
林炎道:“哎,别这么叫我。你腿都这样了,坐下歇歇吧,别忙了。”
他憨憨一笑,饱经沧桑的一张脸布满笑纹:“哎呀,不忙,不忙。”说什么也要烧壶热水给林炎喝。林炎劝不住,只好由他去了。
等待他烧水的时间,林炎百无聊赖,转头细细看向与床相对的墙壁。之前之所以说这个家“几乎”是家徒四壁,而没用一个更绝对的词,是因为那一面墙上,挂了许多绣品。
从薄如蝉翼的纱巾、小巧的璎珞,到大幅的被面、帐幔,不一而足。上面的绣样也种类繁多,除了一些常见的花鸟鱼虫,更有五岳河山、城邑行阵。
哪怕林炎对刺绣所知不多,他也能一眼看出,这些绣作绝非凡品,从里面随便拿出一副去卖,赚来的钱恐怕都能买下他这一整个屋子了。
老刘端着水进门,看到林炎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绣品,又笑起来:“好看吧?这些,都是我媳妇儿绣的。”
林炎道了谢,接过水碗,忍不住感叹道:“令正不仅绣艺精绝,更是胸有丘壑,气象万千。”
“是吧?”老刘好像自己被夸了一样,有些害羞的样子,他一双粗糙的大手又在身边搓了搓,“从前,她,她绣的东西可有名了。她没嫁给我那会儿,人家就叫她,叫她‘云州第一针’。”
“从前?”林炎有些疑惑。这样绝美的绣品,没道理现在就不有名了。
老刘神色黯了黯,低头道:“她都死了八年啦。”
“啊!对不起。”林炎立刻道。
“没事儿。早都习惯了。”老刘在他那张破破烂烂的床边坐下来,仰头望着挂满一面墙的绣作,“她早年绣得多,绣完了就卖。我想留下一些她都不肯,说我要是想要,她改日再绣给我就是了,日子还长着呢,还怕短了我的不成?”
“唉。”
他脸上依然带着有些憨憨的笑容,林炎却从他的皱纹里看出了苦涩。
“当初,要是多留下一些就好了。”
林炎看着手里的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恩公,我听你说话的口音,你也是这地方的人吧?十年前,这里发了好大一场瘟,唉,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哦。”
林炎心中一紧,低头道:“我知道。”
“我那娃儿,那年才六岁,哎,你不知道,他可机灵了,整天上蹿下跳的,家里头没个安生日子。”
“谁知道,这瘟病一起,就……”
“哎。”他扯起嘴角,努力维持着淡淡的笑容,“我就想啊,我和他娘都没事,咋就非得是我娃遭了这罪。你说,要是换一换,换一换多好啊!我替我娃死了多好,他才六岁……”
林炎的手指紧紧地扣住水碗的碗边,里面刚烧的热水水汽氤氲。
“我娃走了的那些日子,我早也想,晚也想。那会儿,我和他娘还不住这儿,他娘绣的东西能卖钱,家里有个挺大的屋子。”
“可是我娃走了,那屋子,太大了。空荡荡的,冷飕飕的,唉呀,根本住不了人。”
“我跟他娘说,要不咱搬家吧,换个地儿住得了。他娘舍不得,跟我说,咱再生一个吧。”
“那年,他娘已经三十老几,快四十啦。可她想生,我就说,那咱试试,不行就算了。”
“谁知道,他娘还真怀上了。我那叫一个高兴啊,她看着也高兴。咱们这个家,总算不用再这么空荡荡的了。”
“她生的那一天,已经入冬了,我记得可清楚,那一天,下了挺大的一场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房间里头,他娘叫啊,叫啊,一直叫,叫了足足几个时辰,后来叫不动了,嗓子劈了,再过一会,人就没了。”
“你说,这可不是我把她害死的?”老刘终于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往林炎这边看来。
“别这么想。”林炎道,“世事无常,不是你的错。”
“你不知道。”老刘摇头,“我媳妇儿她……她和人家不一样,她没那么喜欢小娃儿的。她从来没说过,但我知道。你看她绣的那些东西,山山水水啊,猫猫狗狗啊,都有,但是人家媳妇给娃绣的那些,什么虎头鞋啊,什么五福肚兜啊,她从来没绣过。她说想生,不是因为她真的想,只是因为我想要一个娃儿,她想让我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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