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林炎道,“那你怎不叫阿影也跟我一起读书,反而教他武功?”
“阿影和你不一样。”林夏缓声道。
“怎么不一样?”林炎抬起了眼。
林夏一时竟没有立刻作答,被问住了似的。
林炎忽然笑了一声。“苍生……气运……你们怎么都爱跟我说这些?方才在绝刃峰上,他也问我想不想要这江山。”
林夏脸上闪过一道惊色,却没有追问林炎“他”是谁,显然对那古怪老人的存在是心知肚明的。
“其实,我身上的事,我知道。”林炎忽然没头没尾地道。
林夏又是一惊:“你……”
“小时候,你教阿影内功,在水里练龟息,我觉得好玩,非要一起练。你不让我练,我就跑到屋外的水缸里躲着练。”林炎道,“你和他在书房说的话,我就在外头听见了。”
林夏深深地皱起眉。
“说起来,水缸加龟息,躲得了当时的你,但是应该躲不了他吧——毕竟他武功高得跟鬼一样。”林炎道,“所以我猜他其实是想让我听到的。”
林夏默然片刻,才道:“既然知道了,你怎么想?”
“小时候想过很多乱七八糟的,现在么……什么都不想。”林炎嘻嘻一笑,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爹,教我武功吧,我和对面的邱少爷打了赌,三日之后比武,输的人抄五百遍《道德经》——火烧眉毛了掌门大人!再不教你儿子就要被人打得满地找牙整日抄经赤霞派上上下下颜面扫地没脸见人一世英名荡然无存了……”
林夏听完愣了好久,终于伸手掩面,遮住他哭笑不得的神情:“你可别后悔!”
同样的一句话,不同的口气,林炎在两年后再次听到了。
那是疫病突发,一片死寂的城里,明月高悬,林炎单衣孤剑,独自一人走出山门。他没有把自己打算突出大军围城去京城求救的事告诉师门,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份连累——然而该知道的人还是知道了。
林夏高大的背影被月光拉得很长,从门的这一边一直躺到了那一边,就仿佛他在用整个身躯拦住林炎的去路。
一向嬉笑怒骂的林炎此刻却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轻轻叫了一声:“爹。”
“非要去么?”林夏似乎叹了口气,停顿片刻才开口。
“嗯。”林炎道,“我不去,一城的人都要饿死了。”
“天底下,除了龙椅上那位,谁还能调动这样的大军?”林夏道,“这里发生的事,你以为他当真不知吗?这求救信,不送也罢。”
“他知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人知道。”林炎道,“这封信,我不会只让他一个人看到。”
“就算如此,”林夏语声忽急,“你也不必以身犯险。”
林炎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林夏似乎自知失言,但终于还是咬着牙把难听的话说了出来:“我教你武功,不是为了让你去送死的!梅巡抚自己就是剑圣后人,他的后辈不也有剑术高明的么?让那小子去便是!”
林炎脸上现出愕然的神情。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看向父亲左边颈侧,那里有一道三寸多长的旧疤,从颈根一直到锁骨,虽然已经愈合多年,伤疤颜色依然极深,皮肉也呈一种外翻状,可见当年他是如何被人一刀砍断了锁骨,还几乎刺穿了脖子。这道伤是林夏与夫人新婚不久的时候去太原剿匪留下的,当时敌众我寡,为了保全同道,他独自一人偷袭敌营,身中十八刀,断了五根骨头,终于把匪首毙于剑下。
那时林炎自然还没出生,但父亲急公好义,多年来所有危险的事都是亲力亲为,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了。他没想到会从父亲嘴里,听到“让别人去便是”的话。
林夏的手狠狠地握拳,指甲深深嵌进皮肉里。“你说我虚伪也罢,自私也罢,你……你和旁人,不一样。”
林炎笑了:“因为我的身世吗?”
林夏道:“你既已知道,又何必多问。”
“爹,这些年,你花了那么多功夫教我读书,科举我没去考过,究竟读出了什么名堂我也不知道。”林炎缓缓道,“但是有一件事,我起码读懂了。”
“士死制,大夫死众,”林炎微微一顿,在最后一句上加重了声音,“国君死社稷。”
林炎说完,林夏抬起头来,眼中有微光闪烁,脸上是一种不像哭也不像笑的复杂神情。他张了嘴,却没能说出话,片刻后又缓缓闭上了,只把本就捏得死紧的拳头捏得咯咯响。
林炎上前两步,仰头看向父亲的面庞,轻声道:“爹,你要是信这个,血脉、气运什么的,那你就该信我会凯旋。”
林夏微微侧身,为林炎让出一条路,林炎从他面前走过时,他却终于开了口,说的还是:“你可别后悔。”
那声音微哑,不似威胁,倒像是深谙世故的人对眼前无畏的年轻人发出的深深的担忧。
第34章 好好地活
从杀马的那一刻起,林炎就已隐约窥见了结局。
茫茫草原无边无际,夕阳只留了一丝淡黄色的边在眯着眼都望不及的远处,余晖太弱,仿佛只要伸根手指一摁,天就彻底黑了。
寒冷已经彻底席卷了整片大地。林炎和梅凉没有找到任何能栖身的地方,为了躲避追兵他们不得不专挑没有人烟的地方走——他们筋疲力尽,浑身是伤,已经没有办法和任何人对战了。而逃入无人区的后果就是,两个少年发现,在饥饿和严寒面前,一个人的生命就像叶片上的一滴露水,转瞬之间就蒸发殆尽了。
梅凉的伤比林炎重,天黑才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已陷入一种濒临死亡的昏睡。林炎又是渡内力又是渡气,让马匹卧下来把梅凉放在马肚子中间取暖,折腾了好久才让他醒转。
梅凉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拔剑杀马。
马头落地,他凑到马颈的断口处,用嘴接着滚烫的马血。见林炎不动,他伸手把他拽过来。林炎身体本虚,扑通一下,被他拉得跪在马尸旁边。
“喝。”梅凉语句简短。死神近在眼前,多说一个字都费力。
林炎伸手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泪,俯下身子跟着吞咽起来。
林炎知道梅凉是对的。不杀马,不填饱肚子,不获取毛皮,他们绝对撑不过一晚。可是他们只有两匹马,身后还有无数追兵,杀了一匹马,就有一个人无法走出草原。
天明的时候,两个浑身浴血的人跪坐在马尸边,石像一样,寂静无声。
“抓阄吧。”林炎终于道。
梅凉“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我以为你会说,‘你走吧’、‘马给你’,之类的话。”
“我也以为。”林炎苦笑道,“我这么贪生怕死,教你很失望吧?”
“不。”梅凉也苦笑,“因为我也贪生怕死。”
他揪下两根草茎,一根长,一根短,背到身后换一换,再度送到林炎眼前的时候,长短不一的地方被他捏在拳头里面。
“抽到长的那根,骑马。”梅凉道。
林炎点头,伸手去抽,就在他手指快要碰到草茎的时候,梅凉空着的那只手运出一掌,迅捷无比地击向林炎胸口。
林炎怎能料到梅凉竟会偷袭,立刻收手回防,仓促之间运不起多少内力,只得咬牙硬接,“砰”的一声,两人身体同时一震,“哇”的一下,又同时吐出两口淤血。
梅凉把握着草茎的手平摊开,两根草茎已经被他捏成两摊草汁,根本分不清长短了。不等林炎说话,他解下身边的剑,把它往林炎跟前递过去。
在林炎惊诧的目光中,梅凉道:“方才我试过了,你内息比我充沛许多,要是我们只有一人能活着走出去,那也是你的胜算比较大。”
微微一顿,梅凉道:“接剑,杀了我吧。”
林炎倏然起身:“不行!”
“你想让我活活冻死在这里么?”梅凉凄然一笑,“给我个痛快吧。”
“不!你走吧,马给你!”林炎红着眼眶,把马的缰绳往梅凉手里塞。
梅凉哈哈大笑。“最后你还是说了这话,我没看错人。”
一句话堪堪说完,笑声也没止歇,梅凉伸手拔剑,“呛啷”一声,寒光出鞘,不待面色突变的林炎往前跨出半步,梅凉手腕一转,“噗”的一下,长剑入胸,直没至柄。
“啪嗒”、“啪嗒”、“啪嗒”。
从梅凉背后透出的剑刃上,落下一滴又一滴的血。血打在草叶上,滴滴答答的,颇有韵律,好像一支歌。
林炎维持着递出缰绳的动作,却没能继续往前挪动哪怕一根手指。晨光熹微,在无尽苍茫的原野上,有两个灵魂同时消散。
被凌迟的前一晚,在云中城空荡荡的大牢里,林炎梦见了梅凉。
梅凉不再是死别时嘴唇皲裂浑身浴血的模样,而是初见时那个高高地坐在房梁上的少年,怀里抱着一把细剑,神态高傲,好似天下无尽难事,没有一件能入他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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