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过后,卿云回到六部,却是意外得到了个消息——秦恕涛旧伤复发,性命垂危。
第127章
御医用词谨慎,然而哪怕是在旁的卿云都听出来了,秦恕涛命不久矣,马上就要死了!
卿云强压下心头兴奋之意,看向神色凝重的皇帝。
皇帝派了三位御医去替秦恕涛诊治,御医们都是同样的措辞,束手无策。
先前秦恕涛在战场上实则便是受了重伤,伤及了肺腑,只是当时勉强算是表面治好了,如今冬日一冷,旧伤复发,恐怕是药石难医了。
“皇上,”卿云将手放在皇帝胳膊上,“别太难过了。”
皇帝抬起手,手掌放在卿云的手背上按了按。
皇帝亲临秦府探望,卿云跟随左右。
秦府内虽未听哭声,却也是一片愁云惨雾,棺材停在堂中,用来冲一冲,皇帝上前抚摸了那棺材,心中竟回忆起当年他们兄弟几人结义的情形,同生共死的誓言尤在耳畔,如今却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皇帝入了内室,秦少英跪地行礼,皇帝扶了人起来,卿云瞥见秦少英面色苍白,眼下青黑,眼中全是红的,心中不由冷笑,你也有今日。
“元峰,朕来看你了。”
皇帝坐在病榻旁,秦恕涛面色蜡黄,目光僵直,已是将死之召。
卿云同秦少英是生死仇人,和秦恕涛说到底也还是不相干的人,见他此番情状,竟生出一丝兔死狐悲之感。
这人一生征战沙场,为皇帝出生入死,从未行差踏错过半步,年仅四十八岁,便已重伤难治,油尽灯枯,荣华富贵滔天权势是否给他这一生带来过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摩诃……”
秦恕涛吃力地呼唤了他们当年称兄道弟时,喊过的皇帝小名,一只垂在床侧的手不停颤抖,似是想要抬起,却无力再举。
皇帝伸出手,握住秦恕涛的手。
秦恕涛面上露出安心之色,这才缓声道:“你来了……”
“你如今……贵为皇帝……肯到府上看、看我最后一眼……不、不枉我们兄、兄弟一场……”
“莫说这般丧气话,怎么便是最后一眼了?朕不过是来探病,御医会治好你的伤。”
皇帝紧紧握着秦恕涛的手,这是一只和他共打天下、伤痕累累的手,那只手大如蒲扇,曾经极为有力,能空手捏碎巨石,如今却是颤抖得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秦恕涛扯了扯嘴角,他似是想笑,只是那张脸上再也无法露出笑容,他低声道:“阿含……”
“父亲。”
秦少英立即上前在秦恕涛的床头跪下,他双目赤红,眼中满是泪水,充满了悔恨和懊恼,是他没能在战场上保护好他!
“你……出去……”
秦恕涛眼珠只僵硬地看着床顶,他连动一动眼珠的力气都没了,他要将所有的力气都留在同皇帝说话上。
“摩诃……我、我想单独、单独……”
皇帝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道:“都下去。”
屋内仆人御医纷纷下去,卿云也跟着后退出屋子,秦少英跪在原地似不想离开,皇帝道:“阿含,听你父亲的话。”
秦少英弯下腰,眼中泪水落地,这才猛地起身走出屋子。
众人在屋外等待,卿云余光见秦少英立在一旁,虽面无表情,眼中却不断落泪,同他平日放肆狂傲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卿云以为自己看到秦少英这般会很爽快,可不知怎么,心下却也是沉重不已,同他初闻秦恕涛病重之时的兴奋心情截然不同,兴许是他真正瞧见了秦恕涛行将就木的模样,这个王朝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在临死前,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卿云不知道秦恕涛单独和皇帝说什么,他猜大约和杨新荣一样,应当是说些托孤之语,他心下又不禁一阵烦躁。
这般不知站了多久,秦少英忽然转身推开门,“父亲——”
卿云随着秦少英的大吼回头,却见秦恕涛躺在榻上,已然面色发青闭上了眼睛。
“父亲——”
秦少英泪如雨下,膝行到秦恕涛榻前,趴在榻上放声大哭。
皇帝坐在榻沿,神色之中亦有几分悲戚,他抬手按住秦少英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起身对卿云道:“走吧。”
回宫的轿辇上,卿云情不自禁地问皇帝:“皇上,秦大将军最后同您说了什么?”
皇帝神色淡淡,道:“元峰糊涂了。”
卿云听皇帝语气便知不是什么好话,上前拉住皇帝的胳膊,“皇上别伤心了。”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朕不伤心。”
卿云抬首看向皇帝的眼睛,尽管皇帝如今对他敞开了心扉,可那也仅仅只是一条缝,对于皇帝来说,打开这条缝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心力,除了二人私密情爱之外,还有许多许多幽暗的部分仍被他牢牢地锁着。
卿云脸靠向皇帝肩膀,皇帝抬手搂住了他。
夜里,皇帝还是同卿云说起了当年之事。
“你佩在腰上那飞鸟衔草的玉佩正是当年结拜之时朕戴的那个。”
卿云心说原来这么晦气,早知道他便不戴了。
“物是人非,”皇帝心中有千言万语,但也不知到底该从何说起,他看向卿云,“卿云,你会觉着朕很虚伪吗?明明自己亲手杀了那些兄弟,却还要唏嘘当年。”
卿云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我心中深恨秦少英害我,可今日我瞧见他因父亲之死伤心欲绝,却也生不出幸灾乐祸的心思来。”
“皇上当年要杀自己的兄弟时的心狠是真的,如今的唏嘘也是真的,这不是虚伪,这便是……”卿云深深地看向皇帝,“……人。”
皇帝定定地看着他,忽地伸手将人揽入怀中。
“卿云,你不知朕有多庆幸你来到朕的身边,朕这半生从未有过交托信任之人,一直都活在阴谋算计背叛倾轧之中……”皇帝手掌轻轻在卿云肩头摩挲,“只有你,会让朕有片刻的松快。”
卿云抬手搂住皇帝的腰,他忽然道:“李旻,如果你不是皇帝就好了。”
皇帝笑了笑,“朕若不是皇帝,只是个贩夫走卒,恐怕你连多看朕一眼都不会。”
“胡说……”
他爱他的权势,只因他的人实在不可爱罢了,偶尔闪现的可爱之处也会迅速淹没在权势的阴影里头,这是个无解的死结,他心中知道,或许皇帝都还不知道呢……也许,皇帝知道,也只是假装不知道。
辅国大将军病逝,皇帝哀痛,辍朝一日,翌日朝会,亦说了许多怀念大将军之语,一时朝野上下都争相哀悼。
至于秦少英,皇帝命他夺情,不必解官去职,留职素服理政。
秦恕涛头七之后,秦少英便到了兵部报道,据说还是皇帝派人去押着他去兵部的。
“你说什么?”卿云道,“他在兵部白日酗酒?”
内侍道:“是啊,兵部的人都怕秦大人呢,谁都不敢劝,这不,才想到公公您了。”
卿云板着脸道:“荒唐,谁许他如此轻狂,你们去把他叫出来,我要杖责。”
小内侍却是犹豫了,小声道:“其实兵部各位大人也不是不想劝,只是秦大人武艺高强,他们实在害怕……”
卿云冷笑一声,“反了他了,他难道还敢在兵部动手不成。”
卿云站起身,“谁都不敢去,我倒偏要去看看他那丧家之犬的模样!”
兵部的人早在堂内等着,如今卿云可和初入六部时不一样了,他如今在六部也算是一号人物,因他没有定职,反而灵活,无论哪部若有难题,他都可以短暂插手。
“云公公,”兵部的人跟着秦少英叫,“这秦侍郎他……”
“他喝醉了吗?”
“这个,下官不知。”
“你们全都是饭桶吗?他要喝,就多给他!醉死了拖出来打一顿,他不就老实了吗?”
兵部官员只是叹气摇头,“秦老将军骤然离世,咱们也能明白秦侍郎心中苦闷,不忍苛责。”
“屁话!”卿云冷冷地扫了那官员一眼,“因私废公,他有多大的脸面?皇上难道不心痛?不照样上朝?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自己最好掂量掂量。”
兵部那官员顿时头皮一紧,额头冷汗淋漓,连忙垂首,“卑职说错话了,请公公恕罪!”
“同你说那些废话,带路——”
“是!”
那官员立即带到到后院里屋,还好秦少英倒是没上锁,官员上前拉开门,“秦……”
“啪——”
一个酒壶掷出,瞬间在二人中间摔得粉碎。
那官员无奈地看向卿云。
卿云环顾了他身后几个内侍,道:“你们都下去。”
众人领命退下,卿云双手微微提起大氅跨入秦少英这间办公的屋子。
屋子里头和苏兰贞那儿截然相反,空空荡荡,别说公文了,笔墨纸砚都找不全,只有满满的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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