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放逐到寺中的罪奴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笑时天然肆意,哭时凄婉难言,最后竟侧身在岸上就那么安静睡去了,仿若他本就生于斯,令秦少英真疑他是林中精怪幻化而成。他头一回在暴雨中见他时,便有此猜测。
宫里头居然还能养出这么个性情天然的美人,就那么死了,实在可惜。
秦少英带着几分这样的念头,又带着几分探究之意和其余几分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心思,救出了落水的卿云。
“李维摩还是太心软了,”秦少英道,“你若犯在我手里,早死了不知多少回。”
卿云回头,一双清亮的眸子毫不退缩地望着秦少英,“你若想杀我,现在也可以。”
秦少英笑了笑,“你又未曾犯到我手里,我为何要杀你?不过一句下流,我还担得起,”他一面笑,一面放开卿云,退身时从怀里掏出个纸包过去,卿云不假思索地抬手便接了,却听秦少英笑道:“我在山上练刀,你若得空,便来找我玩吧。”
秦少英几个起落便翩然离去,卿云打开那油纸包,却见里头正躺着一把玉梳和几颗珍珠色的澡豆。
第42章
“秦少英?怎么忽然问起少将军来了?”长龄躺在床上疑惑道。
卿云道:“你不想说便不说就是。”
长龄轻轻笑了笑,便是这么个霸道性子,自己想知道的,旁人不说便生气,却也不许旁人问他。
“少将军是辅国将军秦大将军的独子。”长龄温声道。
“我知道,我是问此人性情如何,我在太子身边见过他一回,似乎是个纨绔子弟。”
长龄思索片刻后道:“秦大将军与当今皇上是结义兄弟,少将军幼时也是养在宫里的,同太子齐王一块儿长大,少将军的性情与太子齐王不同,是更豪放些,若说纨绔,少将军武艺高强,世所罕见,算不得纨绔。”
卿云回忆起秦少英轻轻松松便将他从水中救起,确实厉害,况且他不但知道他在东宫种种,竟还能知道毒药是从玉荷宫所得,绝非池中物。
卿云陡然想起他回玉荷宫时似曾察觉到什么,咬了咬牙,只恨自己不够警觉,实在没想到玉荷宫那个地方居然还会有第二个人前去。
他去玉荷宫是找毒药去的,秦少英呢?这人居然能在宫中自由行走?可他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为何不告发他,好似对他犯下的事颇为无谓的模样?
李照与秦少英的私交想必很好,否则也不会把杨沛风的事交给秦少英去办。
所以秦少英是太子一党,故而对他意图诬陷淑妃齐王的事,实际是支持的?
既已被逐出了东宫,这些事合该与他无关,他也不必去多费心思量,可难道就真的回不去了吗?
他是太监,长龄也是太监,尘世里本没有他们的位置,难道真要在这方外之地,一年又一年,熬成两个老太监?
可若想要回宫,又谈何容易……
原本稍稍安定下来的心又开始不安分地跃动,脸颊轻蹭了蹭自己的手掌,卿云闭上眼,将身子深深蜷紧。
翌日,仍是长龄上山,卿云留在山下抄经打络子,他搬了桌椅就在屋门口的位置抄经,这样有风吹来能凉快些,如此抄了几页后便有些心绪不宁,忍不住频频抬头望向寮房旁的大树。
秦少英在山上练刀,长龄会遇上他吗?
以长龄从前立下的功劳,说不准秦少英帮长龄说上几句好话,长龄还是能回东宫的,到时这里便就真的只剩下他一人了。
思及此,卿云心中便觉烦闷不已,握着笔的手不自觉地发抖,实在气闷得抄不下去,便先搁笔放到一处,又去枕头下面翻出昨日秦少英留下的玉梳和澡豆。
东宫里的日子锦衣玉食,玉梳这种玩意,李照赏了他不知几把,至于这名贵的澡豆,自然也是随他取用,这些原他都不稀罕的。
卿云手捧着那纸包,心中一阵阵地发紧,忽然有些恨秦少英,他好不容易适应了如今的生活,为何他偏偏又要来搅乱他?
卿云一整日都心神不宁,对着那棵大树望了又望,可惜始终没人从那树上跳下来。
长龄回来时,卿云假作若无其事,长龄也并未察觉什么异样,卿云见长龄一如往常,便猜测他未曾在山上遇见秦少英。
“山上的活儿还要干多久?”卿云道。
长龄想了想,回道:“再干上个十来天,便也可歇了。”
卿云“嗯”了一声,长龄还是觉察到了异样,他以为卿云是想上山玩水,便道:“你若歇好了,咱们便交换吧。”
卿云心中几番迟疑,最终还是道:“也好。”
上山时,卿云一直在想,秦少英的态度能否代表李照的态度?倘若秦少英对他做下的事并无不可,是否说明事情还有转圜,他还能回到东宫?
连月劳作,卿云那双在东宫好不容易养好的手又变得粗糙了,为了换一口饭吃,不得不冒着炎炎烈日除草、浇水、施肥……额头上汗水滴下,卿云喘了口气,胸膛起伏地望着面前的田地,若有的选,他还是想回东宫,哪怕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他也还是想回东宫,想要过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日子!
卿云在泉边等了许久,他有向着树林喊秦少英名字的冲动,只还是忍了,装作若无其事,不想叫秦少英发觉他心底的渴盼,一直等到该下山的时间到了,秦少英还是未曾现身。
下山时,卿云终于想明白了。
秦少英不愧是和李照一块儿长大的,都一样,不过是拿他闲逗闷子罢了!
长龄正在抄经,却听“咚”的一声,竹篓摔在他脚边,再见卿云满脸怒意,面色绯红额头上全是汗,便忙放下笔,起身道:“这是怎么了?”
卿云发怔地盯着地面,过了许久,才转脸对着长龄道:“宫里出来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长龄一脸莫名,宫里出来的人……是说他吗?
“看什么看,你也算。”卿云冷声道。
长龄不知该如何辩驳,也不敢辩驳,便道:“先吃饭吧。”
“不吃!”
卿云转身往床上一扑。
长龄见状,不由还是笑了,想他虽经历了那么多事,骨子里却还是留着一份少年心性,刚想上前哄几句,扑倒在床上的人便自己起来了,走到桌前,端起碗就吃。
长龄忍俊不禁,侧过身无声地轻轻笑了两下。
卿云知道他在笑,也不管他,反正天塌下来,饭他总是得吃的,这可是他辛苦劳作换来的,少吃一口都不行。
如此一直到山上事毕,秦少英都再未出现,卿云看穿了秦少英是在拿他取乐,也便将这人抛于九霄云外,旁的心思也暂且歇了,心绪倒是安宁了不少。
夏季白日长,两人可抄经的时间也多,抄的经自然也多起来,然而交经去换钱时,长龄却将自己抄的一部分经给了大和尚,说是照旧例供上,卿云见状,直接拉了长龄的袖子走了出去。
“你疯了?还要供?”卿云目光左右打量了四周没人,压低声音道,“你还当他是你主子?!”
长龄无奈道:“原也不是供给先皇后的,是……”长龄声原本就低,此时声音渐消,眼神也柔了,柔中带着些许悲戚,卿云便明白了。
“我知道咱们如今手头拮据,你放心,该抄的份我一定抄好,绝不占你的便宜。”长龄道。
卿云松了手,转脸看向别处,“你还有胆占我的便宜?快去。”
长龄面露微笑,连忙进去把多抄的几卷经书给了僧人。
待长龄出来后,卿云道:“这么些年,你一直在寺庙里面为他们供奉?”
长龄轻一颔首,“便如你所说,也不是为了他们,只是为了我自己罢了。”
“杀他们的又不是你,”卿云冷道,“你有什么可过不去的?”
长龄强笑了笑,不敢与卿云再说下去,“回去吧。”
二人正要回去,却见下方山下似有鼓钲之色传来,两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赤色黄龙旗在风中猎猎招展,连绵不绝地遮住了上山的道路,长龄连忙拽住卿云的手下跪,卿云猝不及防地被他拉着跪了下去,回过神来立即狠狠瞪了长龄一眼,甩开长龄的手便起身往山上跑去,长龄只得连忙去追。
“卿云卿云”
卿云跑出了好一段这才停下脚步,回身道:“你方才为什么拉着我下跪?!”
“那是太子仪仗……”
“我知道那是太子仪仗,他既把我们赶出了东宫,为何还要跪他?!”
长龄神情苦涩,他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便是出了东宫,他也还是主子,我也还是奴才。”
卿云恨不能给长龄一巴掌,他上前紧走几步,立到长龄面前,实在恨得牙痒,干脆抬手拧住了长龄的耳朵,长龄始料未及,满脸惊愕地看向卿云。
卿云拧着长龄的耳朵让他垂下脸,好听得更清楚些,“你给我牢牢记住了,他不给月例,不给赏赐,还打我们,赶我们走,他就不是咱们的主子!就算他还是我们的主子,你方才在那跪不跪的,他又瞧不见,你若真有当奴才的瘾,我给你当主子,你以后便跪我吧!每日晨起晚睡,三跪九叩,我辛苦些,全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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