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大理寺少卿小心翼翼道,“犯人,犯人他、他不肯出刑房……”他偷觑了太子的脸色,硬着头皮道:“许是受了刑,不好挪动,微臣再想想……”却见太子已拂袖而起,直往狱中去了。
自生母死后,李照再未有过像今日这般,往前走一步,便脚底发颤的感觉,长龄的控诉仍如在耳畔。
“卿云他杀了慧恩?!”
“殿下,快去救卿云,他、他实在是被逼得没法子了呀……”
“那慧恩觊觎卿云,百般苛待要挟,卿云他无法,只能躲到山上,连夜里睡着都枕着刀……殿下,您明知卿云最怕什么,殿下,他是被逼的,求您去救救卿云——”
牢房内一片昏暗寂静,只有两侧微弱烛火,官员小吏们早已战战兢兢跪倒了一片,跪在正中摇摇晃晃,单薄如纸片的人一头青丝凌乱坠地,手上上着夹棍,原是以那刑具撑地,才能勉强跪着不倒。
杏色龙纹靴尖映入眼帘,卿云无声地笑了笑。
李照,还是来了。
这便说明,长龄得救了。
卿云吃力地抬起脸。
两年未见的主仆二人将对方的模样尽收眼底。
一个,如从前般清贵俊逸,一个,却是狼狈不堪,满脸血泪。
卿云回望过去,他既未笑,也未哭,只张口沙哑道:“殿下,许久未见,卿云,长大了。”
李照心中那根刺疯长而出,几是要将他浑身穿透,脑海中幕幕浮现,最后只落在一个小小的卿云将自己的脸贴在他手掌心,一双眼依恋地望着他,要他多宠他一些,他好慢些长大。
如今,他终于还是长大了。
李照单膝下去,张开双臂沉默地将人抱起,他垂下脸,与那双平静的眼对上,双臂向上托了托,额头轻轻碰了卿云的,低声道:“回东宫。”
第51章
东宫燃了彻夜烛火,李照放下卿云时,卿云抓住了他的衣袖,他的手指十指斑斑,青紫一片,却不肯放手,李照只能任由他抓着,让御医剪开衣物替他疗伤。
衣物剪开时,里头掉出一张染血破碎的纸和一串玛瑙络子,宫人们捡了,不敢乱动,托在手上给李照看,李照先看了那张纸,只看了两行便将那纸掷到了地上,又摸了那串玛瑙络子,神色晦暗莫名。
疗伤时,卿云咬牙忍耐,硬是不叫疼,李照看了他皱成一团的小脸,顾不得周围全是宫人御医,俯下身道:“疼就叫出来,别忍着。”
卿云死死地咬着牙,牙缝中渗出血丝也偏是不出声,李照知道他其实是在赌气,一面以手抚开卿云额头上汗湿的头发,一面低声哄道:“是我来晚了,卿云,别赌气。”
卿云却是充耳不闻,清洗伤口时疼得浑身抽搐,也硬是只在胸膛里哼哧喘息,李照见他那模样,多少记忆悉数涌上心头,见卿云的烈性非但没有被磨掉,甚至比两年前离开东宫时更强硬,李照轻叹了口气,无法,只有抱起卿云,让他靠在他怀里。
如此折腾了不知多久,卿云浑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御医战战兢兢道:“殿下,身上的鞭伤都处理好了,公公的手……”
李照垂下脸,卿云的手还抓着他的袖子,指节红肿泛紫,“我来吧。”
“卿云,”李照低声哄道,“放手,给你的手上药,好不好?”
卿云不说话,只默默地靠在李照怀里,也不松手。
“罢了,”李照对御医道,“还是你来,便就这么上药吧。”
“是……”
御医只能一点点涂了药,虽是极小心,因卿云一直发抖,手上的药也还是弄脏了太子的朝服。
“殿下恕罪……”
“无妨,你先下去吧,”李照看了卿云被汗浸湿的脸,“全都下去。”
宫人们悉数退下,殿门“吱呀”一声关上,李照单手抚了卿云的面,“怎么就这般倔?卿云,你恨孤了吗?不愿再跟孤说话了?”
卿云浑身一颤,终于将眼抬起,对上李照的目光,他眼中多少幽怨委屈全都被硬生生地压下,眸上浮现泪光,射出来的光芒仍是不甘倔强,可他的手却始终没有放开李照的衣袖。
李照低声道:“长龄已告诉我了,你在寺里受了很多苦,我生辰时,你抄了经给我,不管你信不信,孤没有看到,我若看到……”
看到,又如何?
卿云眼中写满了控诉。
李照也无可辩驳,也许他会心软,可那点心软足以让他将人接回东宫吗?
卿云犯的不只是意图祸乱宫闱的死罪,更让李照对他极其失望,他无法接受他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小太监竟如此恶毒狠辣,工于心计。
“长龄呢……”
卿云开口,缓缓道。
李照道:“你放心,已有侍医照料他了。”
卿云闭上眼,头向床内歪去,手也放开了李照的衣袖,他侧倒在床上,强撑着要起身下床,李照看出他的意图,重又将人抱回怀中,“好了,今夜就先不闹了,好好歇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他非要我委身于他,他才肯替长龄治病,”卿云缓缓道,“再来一千次,我也还是杀他一千次。”
“孤没有怪你,”李照抱着人,低声道,“这回不是你的错,孤明白,他该死,你不杀他,孤也要将他千刀万剐。”
卿云冷冷一笑,他仰躺在李照怀里,唇深深抿着,又渗出几丝血珠,“你胡说,分明是你让他们对我大刑逼供,你心里认定了我便是那般恶毒狠辣之人,死不足惜——”
卿云说到最后,终于嘶哑地大喊出声,他眼中满是愤恨痛楚,泪眼朦胧地望着李照,“我再狠毒,也从未对你有过二心!”
卿云奋力地推了李照一把,只他双手受了伤,这一下,全然没有推开李照,反是让他自己手颤得疼,李照忙挟住了他的双臂,他胸膛起伏,单手轻抚着卿云的背,卿云原是正在发颤,忽然抬手搂住了李照的脖子,扑到他怀里,眼泪顿时染湿了李照的脖颈。
“寺里好苦……他们都欺负我……全都欺负我……因我是主子不要的奴才了……他们就全都来欺负我……主子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
李照一手揽住卿云的腰,一手轻抚卿云的头发,两年来,他多少次恍惚间仿佛从走过的小太监身上瞧见了卿云的影子,可定睛一看,分明没一个像他,那个陪伴在他身边笑闹无忌的小卿云,已被他逐出东宫了,“我何时说过不要你?”
卿云单只是哭,李照脖间一会儿便湿了,卿云的眼泪仿佛都顺着肌肤沁入了他的五脏六腑。
“好了,别哭了,”李照低声道,“留着力气先养好伤。”
卿云一面哭一面摇头。
“哭也好,”李照轻抚了卿云的背,“把气都先撒出来也好。”
“我要去真华寺,”卿云哽咽道,“我不要待在这里,你喜欢,便说宠我疼我,你厌弃了,便转眼将我丢弃,让我任人践踏,我不要,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了!”
李照听他还是满口孩子话,心中又是叹了口气,轻抚着卿云的长发,道:“又在胡说什么,我只是让你在寺中修行,从未说过不要你的话。”
“狡辩。”
“好好,是我狡辩。”
李照一承认,卿云立即怒目而视,两年的时光冲淡了许多,亦加深了许多,李照看着卿云眼中的愤怒一点点化为委屈,他终究还是心软了,“好了,现下养好你的伤最重要,待你养好了伤,孤再好好向你赔罪,如何?”
“怎么赔罪?”卿云昂着脸道,“你也要去寺中修行两年?”
“未尝不可。”
卿云转过身往床上倒了躺下,李照见状,轻叹了口气,过去坐下,手撑着床边探出脸,见卿云眼中仍在默默流泪,又叹了口气,“好吧,你既要争辩,你自己说,使那般毒计,你要孤如何处置,你才满意?”
提起往事,李照的语气又变得有些冷了,卿云心中却是再不紧张,两年在寺中的经历和他反复的琢磨已助他想清楚了许多事。
当年他在内侍省受伤,李照没有走进牢房,两年前,他被杖责后逐出东宫,李照仍是未曾走出殿内看他。
这一回,他要李照亲眼看着他所受的刑,也要趁着李照对他最心软之际,彻底拔除李照心里对他的那根刺,否则日后,李照对他的怜悯心思淡下去,旧日之错却永远横在那里,迟早会再发作。
危机便是转机,这是他唯一可翻身的机会!
卿云转过脸看向李照,他双眼分明,仍是李照记忆中的澄澈含情,“你待我,便如同待一条狗,一只猫!”
李照面上眼瞳微震。
“你高兴了,就拍拍我的头,夸我乖巧,赞我可人,你不高兴了,就让我待一边去,可你从来不会那么对长龄。”
“是,我是嫉妒他,你一向知道的,我就是嫉妒他!我嫉妒他能得到你的信任,能在东宫有恃无恐,我嫉妒他为何同我不一样!你说你喜欢我,可为何偏偏是我要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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