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鲁仲康的话语里夹杂了太多个人仇怨的情绪,本着兼听则明的态度,第五伦又让先前奉命扮作流民,混入聊城,又带着鲁仲康溜出来的甄军候来说话。
甄军候就是先前跟随耿纯经历了成昌之役的那一位士吏,回来后因其勇敢与机智数次帮耿纯脱困,升为军候。
“鲁仲康所言城中情形,是否属实?”
“有许多不是实话。”甄军候笑道:“第五公,我也当过流民,聊城里的五楼兵,和其余流民也无太大区别,不过是聚集在渠帅麾下一起寻食求活罢了。”
在甄军候眼里,少了那层阶级仇视和个人恩怨的滤镜后,他对五楼贼评价还不错:“五楼和赤眉很像,尽杀城中豪右,开其仓库放粮于贫民,像鲁仲康家,亦不是什么小富,而是占地数十顷,宅第相连的乡豪,自然要遭殃。”
当然,贼毕竟是贼,五楼渠帅张文,面对豪右遗留下来的妻女,没有私吞,而是一律不拘老少,分配给五楼贼大小头领。那些分到年轻美丽女子的,往往喜出望外,抱之马上,在大街上来回奔驰,向同伴们夸耀;分到丑陋或老年女子的,只好垂头丧气,自怨运气不好。
有了鲁、甄二人提供的情报,加上几个被抓来的贼人招供,聊城里五楼贼的作为、虚实就基本清楚了,没鲁仲康说的那般残忍夸张,但亦有其血腥和野蛮的一面。
第五伦可以想象,甚至能够理解,这些被压在社会最底层的流民,一旦能够对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豪强官吏握有生杀予夺之权,从他们内心升起的,不仅是追索到布粮后的喜悦,更有一种翻身报复的快感。
不管是赤眉还是河北起义军,举事掀翻骑在他们头上权贵时,是具有天然正义性的,亦如古诗所言: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
但这之后,他们就彻底暴露了局限性,如果说豪强官吏是硕鼠,钻在一地打洞猛吃,那流寇则像是乘风飞舞,祸害千里的蝗虫。他们离开了故乡,成千上万聚集在一块,从远处匆匆飞过来,不再依靠生产,也没有征收赋税的秩序,多靠攻城掠地后的缴获来作给养。肆无忌惮地吃光了所有能吃的庄稼叶子,然后又匆匆飞向另一个地方,赤地千里。
这些昔日的被压迫者,于寿良郡的本地百姓而言,又成了残忍的掠夺者和暴徒。
“是故,务必加以驱逐!”
将五楼贼以及来给他们帮忙的五校、五幡驱逐出境,是第五伦在战前的军事会议上,为此役制定的战略目标。
从黎阳被调过来的小耿耿弇又有仗打了,但他心更大一些:“郡尹就不打算将其全歼,一劳永逸?”
小耿毕竟年轻,有些天真了,其从叔耿纯摇头道:“歼不完,杀光一茬,隔上几个月,邻郡又冒出来一茬。”
第五伦能安缉魏地,却管不了邻居秩序崩坏,更管不了大河对岸的天崩地坼。耿纯去溜达一圈回来后,知道如今形势,就如同水往低处流一般,流寇会从抢无可抢的地方,往富庶之地而来,拦都拦不住。
马援倒是有另外的想法:“或许可以将击败收编。”
和耿氏叔侄不同,也做过贼头的马援对流民流民抱有一定的同情,毕竟麾下主力就是由这批人组成。
“顶多在战后收募一两千青壮俘虏,更多的话……”
第五伦摇头,那样一来,他会被吃空,生产力有限,大河改道后魏成气候大变,再没遇到过丰年,没多余的粮食养人了。
魏成郡入冬时还算阔绰的粮仓,在第五伦摊上寿良这个大包袱后,已经捉襟见肘。再加上还要随时和赤眉准备打仗,满打满算,好歹能撑到夏收,根本承担不起再多一万多张嘴。
除非……要求已经捐过一次粮食的豪强们继续出血。
但这艰难的世道,地主家也没有太多余粮,韭菜不能割得太狠啊。
起码目前,收编流寇还是依靠豪强来“保境安民”,是两个绝对无法共存的选择,就像那聊城的鲁仲康无法和掠其妻女的流民帅共处一室,第五伦必须做出决断。
在魏成时他选择了前者,但此一时彼一时,在寿良,第五伦决定选择后者,无关善恶对错,只有利益计较。
“诸君可听说过飞蝗避境之事?”
众人摇头,第五伦道:“我去岁前往前队新都时,途经宛城,曾听当地乡啬夫提及,宛地有一位通儒名士,名叫卓茂,字子康。”
“前朝平帝时,这卓茂在河南担任密县令,时天下大蝗,河南二十余县皆被其灾,却唯独独不入密界。督邮为卓茂奏言之,太守不信,自出行县,才发现果然如此,遂以卓茂为大贤。”
耿纯却不相信,只道:“多半是巧合。”
巧合也好天意了罢,第五伦现在的目标,就是要达到“飞蝗避境”的局面。
“此役,我集中了两郡大半兵力,势必要将五楼贼等流寇打惨,打疼,打到长记性!打得他们乃至河北各路流寇闻魏色变,往后绕着我的辖区走,再不敢犯!”
水往低处流,寇往富处行,但第五伦就是要将魏成、寿良打造成流寇过而避之的高地,乱世里的安康之所。
众人被第五伦说服了,这场军事会议,在决策层里达成了共识,只有目标先定下来,才能商量为达到它所采取的方式。不得不说,第五伦虽然直接指挥时微操技术不咋地,但在庙算始计时,他确实一套一套的,没白瞎了这几年看了老严尤许多兵书。
而面对众人的请战,第五伦笑道:“且不急着进攻,先用坚壁清野之策,耗一耗贼人!”
……
第五伦数次派遣流民兵扮作贼寇,打入其内部搞清楚虚实,所以知道,因为不知节制,破县城时掠取的粮食,远不够流寇所需。
时间进入十一月底时,五楼渠帅张文都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召唤两支友军来帮忙了。
“没吃的了。”
看着聊城中空空如也的粮仓,以及手下们饥肠辘辘的眼神,张文暗暗发愁。
五楼贼的男女老弱加起来,本就有上万人,在一时上头杀了第五伦派来的使者后,他觉得对面肯定要跟自己打仗,遂召唤了在清河活动的五校、五幡两支流寇几个小渠帅,邀约他们过来共御魏兵。想着若能将第五伦击败,就能顺势进入富裕安定的魏成郡,又能过大吃大喝的日子了。
可随着友军抵达,粮食越发吃紧,流寇几乎完全依靠劫掠来获取食物,天天都得派人下乡抄粮掠食,可当地百姓也穷苦啊,又能有多少余粮?遂逃的逃走的走,导致流寇累月饥饿,这大冬天连野菜也挖不到,许多人甚至只能到田间捕食田鼠、野兔为食,或在冰冷的河边撒网,为了一条鱼,甚至能拔刃相向,闹出人命来。
第五伦在己方大军集结的情况下,也不急着进攻跑到张文熟悉的地盘上战斗,而是驻兵于各县城,联合豪强各自坚守坞堡壁垒,以绝流寇之食,使其饥肠辘辘。
更要命的是,第五伦掏空老底,集中了一支数百人的车骑部队,专门交给耿弇统领,来去迅捷,就等着流寇饿不住试图进攻一处坞堡时,看准点燃的烽烟,前往驰援。
眼下,又有一支数百人的抄粮队伍,在走得稍远进攻地主庄园时,遭到了耿弇的袭击,被杀泰半,其余人仓促跑回了聊城。
几次抄粮遇挫,让张文失去了耐心。
“不待大河结冰赤眉渡过来,恐怕都要人吃人了!”
对岸的迟昭平确实派人从下游泅渡过来约合五楼等势力,共谋魏成,但得黄河冰封才行,张文害怕等不到那会,己方就因为饥饿各自离散。
“只能主动打一场仗了。”
张文能聚合上万人,亦是有些本领和见识的,知道若是集中大兵出击,很可能正中第五伦下怀,人家的兵都屯在县城和坞堡附近以逸待劳,等自己去攻呢!
他暗暗骂道:“早知道,当初就应该假装接受招抚,先骗第五伦几十车粮食,再翻脸不迟!”
……
第202章 一方有难
耿弇身骑白马,带着再度出击的车骑顶着风霜回到乐平县城时,发现从叔耿纯正在城头等他。
“伯昭又得胜归来了。”耿纯看着车骑上拴着的许多首级,知道又有一股外出抄粮的五楼贼被耿弇逮住。
换了过去,第五伦击流寇是不求杀伤的,但耐不住河北贼患严重,既然希望能达到“飞蝗避境”的效果,遂发了狠,让将士放开了杀。他坚壁清野,又多设斥候岗哨,让贼踪难以隐瞒,一旦发现小股贼人,就派人出击,各部多有斩获。
最初几次出击,耿弇还颇为积极,但如今却有些兴致寥寥,连从叔夸他也高兴不起来,摇头道:“说是打仗,实则全程与追杀平民无异,这种战事,哪怕全胜,亦没有庆贺的必要。”
流寇抄粮队伍的战斗力,确实较塞外的乌桓匈奴,以及武安李氏的私从宾客差了不少,衣裳褴褛,兵刃杂七杂八,甚至连建制都没有。人数少时,一遇车骑基本就只有奔逃的份,一来二去,耿弇都杀乏了,迟疑了片刻后,遂与耿纯道:“族叔,等打完这场仗,我便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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