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父母的坟冢就在不远的地方,二人带着鸡去祭奠时,老农门见了向氏兄弟都颇为恭敬,向子平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平日刻个碑、念封信都去找他,向子平虽然想做“隐士”,对乡亲却不倨傲,来者不拒,也不肯收报酬,只在完事后拉着他们问一句:“有酒么?”
至于向甲长,更是管着全村的赋税和团练。
村闾的祭祀,说肃穆也肃穆,说随意也随意,完事后自然而然在宗族墓葬前闲聊开了:
“甲长,开春还要练兵么?”农夫们都希望过完正月,能好好干农活,被里、亭联合组织去乡中练兵,实在是太耽误事了。
“当然要练。”向甲长时刻将官府宣传的“赤眉威胁论”挂在嘴边:“汝等没听说?隔壁东郡正闹赤眉贼,大河南边打了大仗。”
“不是魏军赢了么,听闻还是大胜。”老农们却对此一点不敏感,反而觉得故乡很安全:“再说了,就算有小股贼寇过来,也有魏郡挡着,也到不了河内地界上。”
他们啊,是生怕练得太好,被拉上前线打仗呢!
老农们又聊了些家常,很显然,向甲长已经是个铁杆的魏吏了,每当乡亲们抱怨说赋税重、劳役也重时,他就会反呛道:“还能比新朝时重?”
“这倒不曾。”
新朝时名义上只收十一税,但临时摊牌实在太多,甚至有勒令各家按照訾产交出一半的荒唐举动。
向甲长去过河内郡府,远远见过第五皇帝的仪仗,对此颇为骄傲,他成了甲长后,也去县里受西京来的郎官县丞做过“培训”,学了不少新姿势。
他给老农们讲道理:“想当初新莽‘王师’路过,强要粮食,若是吾等不给,就逮起来抓了壮丁,上前线。若是给了,来年就交不上租税,这如何是好?”
“我那时还不是甲长,只作为里中士人,去与那新莽军吏讲道理,他竟说,让农夫们将家里妻女服侍他们,便不用交粮,这话也能说得出口!难怪当时的人说宁逢赤眉,不逢太师。”
到了魏国,收的是十二之租税,但河内在战争中表现积极,得到了减税一成的犒赏,孩童口钱更是直接取消,也不再有不知何时到来的临时摊派。总的算下来,负担算是轻了——撇除难以避免的地方贪腐的话。
但因河北、河南战争频繁,河内人没少被拉去运粮、修路,亏得不必走太远,农忙尽量放回来,服役过一次的人,三年内不必再役。
向甲长说道:“陛下之所以让各乡里练团勇,是为了预防盗寇,赤眉就在对岸!汝等是宁可要新军、赤眉,还是大魏税吏啊?”
一听到这话,一切抱怨似乎都烟消云散了,意见是一致的。
“甲长,吾等自然宁可做魏民,我有一子亦在军中效力,营中替他写信回来,还是少平君帮忙念给我听的!他在冀州兵中做事,在巨鹿分到了地,还是整整五十亩,那可是我家五代人都攒不到的。”
但这种认识还是不够深刻,不如魏地、关中、洛阳,毕竟河内作为天下最幸运的郡,自新末以来,就没遭过兵灾。先被马援和平控制,第五伦也采取怀柔政策,未动本地结构,河北战役时,也是河内出粮,魏郡出人,他们较少远赴战场。
这让河内人安乐而缺少对战争的认识,回家的路上,向甲长对此颇为忧心:“说是隔着个郡,可距大河渡口,也不过百多里距离啊!”
快到家时,他们闻到了村里另一个富户家里飘出的隐隐酒味,回头看着弟弟咂嘴的模样,向甲长心里一软:“虽没来得及做饴糖,等正月初七,汝取点布匹,去县市换点,给孩儿们尝尝罢。”
“我其实在仓中的最底层,留了五石粮食,打算来年酿酒用。”
向子平顿时乐了:“兄长要违反禁令了?”
“朝廷管得也不严。”向甲长也咂嘴道:“椒水,果然比桃枝汤还难喝。”
“和孩子们不吃口糖不安生一样,你我若是不饮这一盅酒,这年,就跟白过也似!”
……
年节就这样过去了,从正月初一到初七,各有不同的风俗。
初六这天,忙碌了几天的向甲长终于能睡个懒觉,女人则将布匹凑出来,翦“五色绸”,这倒和第五伦没关系,而是中原旧俗,翦为人形,帖在屏风上,也有戴在鬓角处的,制成花形首饰互相赠送。
而孩童们,则捧着木杆,吊着一枚早就废弃不用的五铢铜钱,围绕粪土转圈,然后将竿头的钱重重打在粪土堆上。
据说这样,能让人如愿以偿。
对向家的孩子而言,他们的愿望,当然就是吃上饴糖了!二叔向少平一大早,就带着一匹布进城去了,他虽自诩“小隐隐于家”,一般人请不动,官也不想做,但只要是为了孩子,向子平却很乐意跑腿。
他们都期盼,叔(舅)父能带着香喷喷的饴糖归来。
“多转几圈,转圈越多,就越能如愿!”
向子平最喜爱的外甥就一连转了不知多少圈,粪坑边上虽臭,心里的饴糖却香。
他仿佛听到伴当们在给他鼓劲,听到叮叮当当的锣声敲打,听到周围众人忽然开始奔跑起来,往家里没命地逃。
等小外甥终于停下脚步时,已是昏头昏脑,一屁股坐在地上。
等他抬起头时,只见远处一群人影正飞快朝村里走来,还以为是二舅,但揉揉眼睛后,映入眼中的却是一道道血红的眉毛。
是一群衣衫褴褛的赤眉战士,拎着刀兵,踏入这个宁静的小村闾。
所有人都跑回家了,只剩一个傻乎乎的半大孩童捧着个木杆,站在粪坑前,看着他们发呆。
他们奉城头子路之命渡河北上,避开重兵防御的城郭,花了两天时间来到这远离主干道的小乡,实在是饿得不行。
“该抄粮了。”
赤眉从事和善地朝那孩童招手,让其过来带路,但那半大孩子却一步步朝粪坑退,满脸惶恐,只在差点失足掉下去时,才猛地想起什么。
是了,舅父说过,鬼惧臭!
他忽然俯身捡起一把肮脏的猪粪,重重朝那对醒目吓人的赤眉抛去,嘴里带着哭腔。
“走开!”
“你这恶鬼!”
第486章 良善
“赤眉贼来了!”
得知一股赤眉军从淇水东岸经过的消息时,向子平正在朝歌集市上寻找饴糖。
在乱世里太平已久的河内忽然人人自危,数不清的车马、人潮向朝歌县城涌来,小县没有太多守军,只能闭城。
向子平则赶在大门关闭前,逆着人潮往外面赶。
淇水边的渡口空无一人,县卒都撤了,若是赤眉军要往西走,朝歌县根本无从阻止他们,只能指望西边的郡兵。
幸而,这股赤眉是从南向北横扫的,目标直指邺城而去!
向子平就这样堪堪与他们的尾巴擦肩而过,只觉得赤眉军驱赶的那辆牛车,恍似自家的老牛,车上载满粮食,一个袋子漏了,米粮落了一路。
等向子平带着摔了一身的伤回到里闾边时,万幸,赤眉并没有将这儿烧成废墟,也没有尸横遍野,村里的老农们满脸倒霉地聚集在村口,当有人说向少平回来时,都齐刷刷回头看他。
“子平君。”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还是一个臭烘烘的孩子钻出人堆,一头抱住了向子平,哭得稀里哗啦。
却是他那父母皆丧,住在向家的小外甥,看这模样,是跌进粪坑里去了?
“也亏得他命大。”
一个农夫告诉向长:“这小竖……小君子也是胆大,竟敢对着来犯的赤眉贼抛粪!”
向子平愕然,小外甥只支支吾吾地道:“我当他们是鬼,鬼怕臭,我……”
原来,那赤眉从事被猪粪糊了一脸,气急败坏之下,将小外甥一脚踹入粪坑。
但下一刻,赤眉从事就又让人伸出杆子,将他拽了上来,还笑骂道:“你这小竖子,臂力不错,若再长几岁,可以来我身边,做个飞石手了。”
因赤眉没有后勤补给,弓弩常常没有箭矢可用,于是组织了一支特殊的兵,靠放牛娃和猪倌出身的战士,持皮带甩石头,作为远程武器。
可从事也没这么轻易放过小外甥,让人将他绑起来,就扔在粪坑边上,直到赤眉走后,才被里闾中人救起。
向子平不嫌恶臭,用衣袖将外甥脸上的秽物抹去,见其没有性命之忧,这才松了口气。
看来赤眉确实不像朝廷官府胡说的那般穷凶极恶,他们是人,不是鬼啊,这群来自异域的难民,虽然抢粮食、衣裳,但心存良善,不伤人命。
可等向子平抬起头时,却见里闾众人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他,不少人欲言又止,这让他心中越发不安。
“子平君。”终于有人对向子平道:
“还是回去看看罢。”
“汝伯兄,出事了!”
……
虽然在远处看村闾,似乎保持了完好,可沿着巷口往里走,才发现并非如此。赤眉几乎将所有门都踹开了,那些敢朝他们狂吠的土狗统统遭了殃,成了赤眉军的狗肉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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