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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_七月新番【完结】(94)

  于是扬雄的进谏,变得拐弯抹角,只以“箴(zhēn)言”的方式委婉提出。

  除了今日这篇。

  王莽对待故人是不错,但文章剧烈的措辞和大逆不道之言,若被陈崇看到,足以给他和弟子们惹来大祸。

  所以写罢即焚,见不得光,嗨,找这么多借口,归根结底,还不是胆小,怂包一个。

  但王隆却不愿意,他捧着它们,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地看,似乎想将每个字都记住。既然不能公布于世,那记在他心里总行吧?

  “夫子,再让我看一遍,就一遍!我便能背下来!”王隆小声哀求,都要哭出来了。

  扬雄等了他半刻,最后狠狠心,让侯芭强行抢了过来,一股脑塞进煤炉里烧了个干净。

  现在已是入夜,烟气冒出屋舍的烟囱,外头的人也未能察觉。

  做完这件事,扬雄仿佛了却了一桩心愿,整个人都放松垮下来,很想躺下歇会。

  他从来不是急思聪慧之人,作赋文章都要反复斟酌才能下笔,常常思虑精苦到深夜凌晨。每成一篇,白头发就多几根,太过用心的时候,仿若将五脏六腑都掏出来再塞回去,事后甚至大病一场。

  今日靠着一股悲愤写就雄文,只怕更加伤身。

  侯芭年纪较长,知道世事艰难,低声问道:“夫子,明日要如何向五威司命交代?莫不如弟子们代劳随便写一篇?”

  “不必,不管你写得再阿谀,陈崇都能挑出毛病来,不如让他一个字得不到。”

  扬雄无力地说道:“就说扬雄老了,不中用了,实在对不住天子。苦思一宿,咬秃了好几根笔,最后竟是半个字都没憋出来,对我这样的废人,皇帝还能喊打喊杀么?”

  “夫子才不是废人。”而王隆还跪在煤炉前,看着化为黑炭的帛书可惜不已,只喃喃道:“世人会误解夫子,甚至会讥讽夫子。”

  “老夫不在乎。”扬雄长叹一声。

  他再度想起那篇《渔父》。

  渔父说:“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既然世人皆浊,何不一起在泥水中打滚推波助澜,既然众人皆醉,何不一起趴下身子,低下头,吮吸那酒水醪糟?何必故作高深,让自己惨遭放逐。”

  屈原答:“新沐者必弹其冠,新浴者必振其衣,我宁愿投身湘水,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扬雄不像渔父那般洒脱随意,也不似屈原一般刚烈高洁。

  他和世上大多数人一样,介于中间。

  他们早被浑浊的世道濡染了身子,不愿同流合污去作恶,也没本事反抗、没胆量呐喊。只能垂下头,双手环抱自己,蹲在角落,默默无言,护着心里最后一丝良知。

  今日之赋,不为已陷入癫狂彻底劝不动的王莽而作,不为苦苦期盼新圣的天下人而作,更不是思念汉家。

  扬雄只为自己而作,他想和那个纠结膈应了一辈子的扬子云,达成和解。

  “用心于内,不求于外,足矣。”

  后世的人,或许会嘲笑他惟务雕虫,专工翰墨。

  青春作赋,皓首穷经。

  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

  真正废物文人一个,这辈子一事无成,曾为汉臣而仕二主,连死谏都不敢,最后的评价,或许是“小人之儒”吧。

  “也好,有始有终。若我有资格入史书,就这么写罢……”

  扬雄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扬雄,终其一生,都是一介懦夫。”

  ……

  得知扬雄病笃的消息,最先赶到的是桓谭。

  五威司命府的人见扬雄是真病,陆续撤走。王隆六神无主,而侯芭则告诉桓谭:“夫子昨夜睡下后便身体大坏,早晨竟起不了榻,如今一会昏睡一会苏醒,他自觉不妙,只告诉吾等,一定要等到桓君山和伯鱼到。”

  桓谭也来不及问何以至此,其实他们心里早有准备,扬雄七十二岁了,已是罕见的高寿,近半年来身体又时好时坏,棺椁都备好了。

  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等桓谭步入扬雄病榻之前,看到老友虚弱的模样时,仍然为之动容。

  世人皆轻贱扬雄,刘歆倒是敬他学问,但当属桓谭对扬雄评价最高,称之为“绝伦”!

  两人年纪差了二十多岁,却不妨碍桓谭与扬雄交游多年,颇为了解对方。

  “子云还记得么?”

  桓谭来到榻前,与扬雄说起话来。

  “当初子云笃信盖天说,直到你我共同入朝奏事,坐在白虎殿廊屋下等待召见,我指着日光与你辩论,你理屈词穷,于是便改信了浑天说。”

  扬雄反过来拥护浑天说后,狠下功夫刻苦研究,甚至拿出寥寥无几的俸禄,和桓谭一起出资,请教黄门老浑工,效法落下闳制造浑天仪,如今它仍摆在桓谭家里。

  “而后,吾等又一同针对朝中天官们,你写了《难盖天八事》,洋洋洒洒,将那些固守过时天论的老朽驳得无言以对!浑天说遂大兴。”

  说到这桓谭心里一阵难过袭来,只叹息道:“其实能理解子云之人有不少,称你为‘西道孔子’,但亦有无知之辈编排子云。”

  “还记得张竦么?前两天他见了我,还说什么‘扬子云,西道孔子也,乃贫如此?’”

  “你猜猜我如何回答?”

  扬雄没有力气说话,桓谭便自问自答,拊掌笑道:“我反驳他,仲尼难道就不曾贫贱么?仲尼能说只是鲁国的孔子么?他也是齐国的孔子,楚国的孔子,天下的孔子!”

  “所以子云不止是西道孔子,亦是东道孔子!此生蹈圣贤之迹,可谓无憾了。”

  这番话让扬雄清醒了些,效仿圣贤著书立说,是他毕生夙愿啊,至少还有一个人,是认可他的,只笑道:“君山知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扬雄招手让桓谭凑近,用微弱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

  “君山,但有一人,你却看错了!”

  ……

  天蒙蒙亮,宵禁刚刚解除,第五伦就大步冲入常安,因为街上不准跑马。

  等他踏进庭院中时,还是来迟一步,扬雄已至弥留之际,口不能言,精神越发不好。

  第五伦来到他身边,轻声唤道:“夫子!弟子来了!”

  但扬雄却没有任何回应。

  院子里,扬雄的故日朋友都已抵达,从心怀歉意觉得是自己牵连了扬雄的故大司马严尤,到满腹心事的国师公刘歆。

  还有城门校尉梁让,他正与侯芭商量着扬雄的后事要怎么筹办,事已至此,是时候接受现实了。

  第五伦心存狐疑,他上次离开时扬雄还挺精神,为何这么快就身体大坏?

  遂拉着哭哭啼啼的王隆追问,听他说及五威司命陈崇上门胁迫扬雄,要为朝廷写歌颂北征的辞赋时,第五伦怒火中烧。

  又是你!

  但他还是压住了,只问道:“夫子还清醒时,可留下什么话?”

  王隆看向笼着袖子在院子一角怔怔发呆的桓谭,从今天早上起,扬雄大多数时候就昏沉不清,唯一的几句话,还是对桓谭说的。

  桓谭也看到了第五伦,朝他招手,二人走到庭院无人的一角,素来对第五伦不甚喜欢的桓谭,今日难得与他说这么多话。

  “我当初曾与子云品评天下人物,以为贤有五品。”

  “谨敕于家事,顺悌于伦党,乡里之士也。”

  “作健晓惠,文史无害,县廷之士也。”

  “信诚笃行,廉平公,理下务上者,州郡之士也。”

  “通经术,名行高,能达于从政,宽和有固守者,公辅之士也。”

  他嘴角露出一丝讥诮:“子云就是公辅之士,至于我,大概是县廷之士。”

  桓谭看向第五伦:“我最初时以为,你不过是区区乡里之士,子云也没反驳。”

  “但今日,子云却郑重告诉我,桓君山,看错人了!”

  “他在《法言》里说,政有两种,思、斁(dù)。”

  “这世道,汙人老,屈人孤,病者独,死者逋,田亩荒,杼轴空之,可以称之为斁政,败坏沦亡是也。”

  “纵观关中,却唯独你在临渠乡,不管做不做官,都能老人老,孤人孤,病者养,死者葬,使男子亩,妇人桑。可谓思政,思行善政是也。”

  “这是子云的理想,他自言没有这般本事,但你有!”

  “子云说,第五伯鱼不止能宰一家一乡,若给你机会,甚至能像陈平一样,宰天下!结束世上的斁政,将思政推及九州!”

  “所以,子云认为,你是第一品。”

  桓谭指着第五伦:“才高卓绝,疏殊于众,多筹大略,能图世建功者,天下之士也!”

  第五伦有些发怔,扬雄从来没和他说过这些,从没告诉弟子,老师对他有这么高的期待!甚至视他为理想的继承者。

  忽然间,第五伦只觉得脸上痒痒的,伸手一摸是水渍,竟是不知何时流下来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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