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番话说得他似乎将信将疑,我可以体会出他内心一定在想,写本小书有这么困难?他和其他行外人一样,一定以为,写本「回忆录」,正如他一再说的,「我讲你写」就成了。这是一般人的想法。困难是实际工作体验出来的,未吃过苦头的人,是永远不会相信的,这就是所谓内行外行之别了。因此张公一再地说,「还是你就照李宗仁传的办法,写写我嘛!」我内心立刻的反应,便是绝对不能「写写看」!经验告诉我,没有哪个张三,替李四写传,李四会感到满意的,尤其是张三是内行,李四是外行。二者是极难一致的。
且举个经验上的小例子:
《李宗仁回忆录》的教训
在我和李宗仁将军工作之初,「李排长」曾向我大谈其天下国家大事,是如何如何演变起来的,我就劝他多谈谈「炒排骨」(当排长)的经验和故事,暂时少谈当时的天下国家大事,因为一个李排长当时能知道多少军国大事呢?
这时李公心怀不服,我是可以察言观色的,后来李排长做了上将司令长官了,他又同我大谈其三战期间,英美对大战的政策是如何如何,因此我们对同盟国的政策,也应该如何如何,以为因应。要我详细地记下来,算是他对国际局势的分析。我很客气地问他说:「德公呀,您这些国际情报,是哪里来的呢?」原来是在抗战中期,他以五战区司令长官身份,回重庆述职,参加中央纪念周,「听孙科说的」。
我又问李德公,「孙科的话就可以一言九鼎吗?」他信心开始动摇了。
「我怕全部记下来,在将来的国际版上,会引起笑话呢。」我又补充一句。
李公若有所悟地告诉我,连说,「抽掉,抽掉!」我在中国抗战时期,曾当过上尉。李公当时是「一级上将」。但是隔行如隔山,写历史,上将就只好听上尉指挥了。
在和张学良说话时,我就想到李宗仁。只是李比张谦虚多了,毕竟是炒排骨出身的嘛,哪像张少帅,一离开军校就当上将官呢。说句行道话,李在撰写自传上,是个可塑之材。但是从第一天开始,要把张在学术上训练成一个历史学徒,我实在无此信心,也看不出远景来。
你「又」错了哎
张将军也告诉我一桩关于他信教的故事:
被关久了,很自然地他就对宗教发生了兴趣,他最早的兴趣是佛教,并看了些佛经,自觉颇有心得。早年在台湾山区,某次蒋夫人来看他,发现他对佛教有了兴趣,就说:「汉卿哪,你又错了哎。」「为什么我﹃又﹄错了哎?」张公笑着说,「她的意思是说我,已经上过别人的当,这一次﹃又﹄要上佛教的当!她说她要领导我走向真理,去相信基督教她这项导引是做对了。」首先是赵四小姐被感化成为虔诚的基督徒,渐渐地他自己也就相信了。信了基督教,他又更诚恳地说,他的整个生命也发生了变化,首先基督徒是不准有多妻制的,我得有个正常的家庭生活。我得同我太太离婚,再和「现在太太」结婚。
他又说,他夫人现在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相信人世上任何事物,都是上帝安排好的,所以她极力反对写什么回忆录,这样那样的,但是张某自己的看法倒稍有不同。写回忆录,不是为着搞什么「辩冤白谤」,写回忆录只是替历史留下一点真实的故事,免得人家胡说罢了。
张少帅这一席话,说得倒是深得我心,但是我还是说,他的回忆录是应该写的。但是工程浩大,绝不是我这个七十老翁,可以干得了的。
「那你就开个头嘛。」他说:「以后我们也可以跟李宗仁一样,找哥伦比亚大学﹒﹒﹒」
他说这话,我知道,他是不会相信我的建议的,我也知道他心里会在想,「写一部回忆录,我讲你写,有什么天大的了不起呢?」他一再地说,他以后要请我到他家去,把这事好好谈谈。并坚持要我「开个头」,以后再从长计议。
张汉公和我一谈就是三个小时,主要是我二人对谈。王一方君只在一旁照了好多照。我觉得应该是他睡午睡的时候了,虽然他还有说不尽的故事,而毫无倦容。最后还是我坚持他应回家休息。我要陪他一起下楼去。张公却示意,要我先走,因为「门外还有人」。这是张学良先生第一次和我见面。我个人在大学课堂里,谈了三四十年的张学良了,这次才见到一个与我理想中完全不同的真的「张学良」,虽然我对他在历史上的结论却没有多少改变。在张授意下,王一方君送我上电梯,我走后,他二人才出门。
不愿伤害蒋夫人
与张别后,刘绍唐又约我晚餐,为此事讨论了很久,绍唐劝我写下去。但是经验和年龄都告诉我,我只能「开个头」。其后我就去台北「国立中央图书馆」,把该馆所藏有关张氏早年的书籍、档案、新闻纪录,和单篇文章,编了个参考书目,再根据其中要件仔细清查。这对一个七十岁的老童生,实在是个很大的包袱。所幸兴致尚好,终于写出以第一人称的海城张氏的《关内源流》和《关外定居》的两篇草稿,送请少帅增减和更正。
可是此时在台北,我还有许多其他的杂务要处理。因为远居异国,国内有许多邀请,万里飞行,参加不易,多半都回绝了。然既来了一次,顺便在同一地区,多参加几次学术会议,也是难得的机会嘛。此时在香港和大陆,我就接受了好几个学术邀请会,需要参加。再者,平时到各地旅行总是三五天的事,这次不巧,我是住在我岳丈家里,刚碰上他老人家病重住院。不久他就以九一高龄去世了。他的子女都在国外工作,求医侍疾,来去匆匆。我助理后事也就责无旁贷了,所幸我这年有一年休假期,甚至可以申请退休。再者,岳丈死后遗留有房子、汽车、司机和阿妈,订有合约,一时也辞退不了。我被迫鹊巢鸡占,在台北就做起「汽车阶级」来了。这时我也曾到张家请益,并把我的底稿送请他过目以便修正。当我车抵张府时,那个在张家门外巡逻的「便衣」,竟招手含笑鞠躬开门让我进去。这大概因为我岳丈的汽车上,有一张「总统府通行证」的关系。这就使我想起,我的学生傅女士告我,她曾在张府门外被警卫驱逐的故事来。还是苏秦说得好:人生富贵岂可忽略哉!无车无马,怎能私闯公门。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net/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找书指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