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郭祥说,"这些情况,我在外头也陆陆续续听人说过;就是我爹的事,人们都瞒着我.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死得好惨哪!"母亲又落下泪来,沉了半晌才接下去."土改时候,村里看咱家是赤贫户,分给了咱家九亩好地,一头黑母牛,谢家的三间东房.还有一个小箱子,一个大红立柜.你爹再一也不用背着磨石板凳东村串西村了.你妈17过门,什么时候见他,都是耷拉着头,哭丧着脸,这会儿也有了笑模样儿.人也爱干净了.有时候还帮我扫扫地,抹抹桌子.有事没事,都到地里转几遭儿.那条大黑母牛,成了他的心尖子,我说给它搭个牛棚,他老是牵到屋里,怕把它丢了.在谢家东屋里住了几天,想起以前受屈的事,还是心里不痛快,你爹跟我商量了一下,就把东屋拆了,在咱老庄户那里翻盖了三间铁桶似的北屋.使咱那旧房的土坯也修了个院墙.那工夫,你爹贪早恋黑,丢下这就是那,一天价忙个没完没了.我怕他累病了,他总说:'干这么一点儿活,哪就累着了?"那年收成也好,咱家里就有了存粮,还添了好几床被窝.妈从来没过过这种舒心日子.
"那时候,别的县城解放了,可是新城县还没解放.你知道,这县城四面是水,铁杆汉奸王凤岗,就凭仗着这个地势跟咱作对.谢家骧又逃到这里,成立了还乡团.等野战军走远了,就瞅空儿出来烧杀.有一大早起,咱们这大黑母牛快下小牛了,你爹找了一只旧鞋正忙着准备,外面嚷嚷着敌人来了.我们跟村里人就慌慌促促往村南跑,在野地里藏了起来.你爹老惦着那个母牛,急得什么似的.天晌午错了,远远看着敌人往西走了.你爹提着那只旧鞋就要家走.你杨家大妈拽住了他,说谢家小子心毒手黑,诡计也多,不知道玩什么把戏,还是等等再说.他听也不听.我上去拦他,他一甩手:'把小牛糟蹋了,你就乐意了!'说过,就往村里走、果然呆了不到一顿饭工夫,敌人就卷回来,村里就响起枪,起了火.我知道事情坏了.等下晚我们回到村里,看见咱家和几户贫农家的房都点着了,你爹给人家弄了个开膛破肚,把心肝挂在树上,鲜血泼了一地,树身上还贴了一个条子:'郭老绵,请你翻身去吧!'……孩子,这就是那个谢家小子干的……"
母亲哽咽着说不下去,伏在那满是尘土的风箱上,呼哒呼哒的风箱声也停住了.
"那谢家小子现在在什么地方?"郭祥问.
"听街上人说,咱们解放天津把他拿住了.他就装成当兵的,补在咱们部队里,不久就跑掉了.有人说他逃到了台湾……"
'他家还有什么人?"郭祥又问.
"他娘那个刁婆子还在村里,谢清斋的老婆死了,他们就在一起不清不白地混过.谢清斋的小子谢家骥,听说在北京上大学,家里还有个侄女叫俊色……"
"谢清斋那坏蛋,为什么不处理他?"
"他这人和他哥不一样,是表面好,内里坏.他哥是见穷人一说话三瞪眼;他是见穷人又说又笑,还打个哈哈.听说那修鹰坟的事,就是他出的主意.……他这一两年,在村里装得很老实.出门请假,回来汇报,屁大一点儿事,也故意到干部那儿请示.可是自朝鲜打起来,腰板又挺起来了."
"他有什么表现?"郭祥警惕地问.
"什么表现?走在街上步子慢慢的,脖子梗着,见人阴阳怪气地笑.对,过去他从不看咱们的报,这几个月专门订了一份报,钻在家里看.他暗地里说:'朝鲜打成了血胡同了,世界大战就要爆发了,美国人说话就要过来了.'昨儿后晌,他还到咱家来,把咱那个小红箱子拿回去了."
"什么?"郭祥惊讶地问,"什么红箱子?"
"就是土改咱分他家的那个小红箱子,不大,上头描着金花儿.这是房子着火时候你金丝嫂给我抢出来的.那谢清斋一进门就瞅住它说:'嫂子!这小红箱子我看放到你这儿也没用,你看落的这土!都快变成土疙瘩了.我拿回去擦擦,给你侄女盛几件衣服.'说着,就端起要走.我说:'那可不行,这是俺家分的.'他边说边走:'什么分不分的.嫂子,如今这世界可是不平和,这脑瓜儿还说不定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咧!'说着就把小红箱子抱走了."
"他这叫夺取胜利果实!"郭祥愤愤地说,"你跟村里反映了没有?"
"我还没讲哩."
"我明天找他."
"你可别打人!"母亲警告他说,"你杨家大妈,是党里支委,你有事先跟她商量商量再办."
"妈,你别把我当小孩看了."
锅开了.母亲在一个瓦罐里摸了半响,只摸出一个鸡蛋.她叹了口气:"你看我这记性!昨儿晌午我才把小半罐鸡蛋换成盐了.多年不回来,想叫你吃个荷包蛋也吃不成."
郭祥见母亲又有些难过,忙说:"妈,把它冲了喝吧,我喜欢冲的!"
母亲把那个鸡蛋打了,冲了满满一碗端过来.
郭祥从包里取出两封点心,解开了一封,捡了一块枣泥月饼递给母亲.母亲老是瞅着,半晌没有吃.
"妈,你吃吧."
母亲轻轻咬了一小口,像寻思着什么,说:
"小嘎儿,我问你个事儿."
"嗯."郭祥端着碗应了一声.
"这以后还要打仗吗?"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只要有敌人,就会要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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