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立功来姨家,虽然形势危急,他依开玩笑:“哥,你这是第二次政治流亡了!”兄弟商量后,认为这里的确不宜久留,按杜师娘主意,连夜坐火车到黄陂张家湾找张海子。
张海子家,独门独户位于村子最偏僻山脚下,加上半月形池塘阻隔,少有人来往;再则,他家在湾子里房头大、同宗兄弟多,大队书记自奸污张海子老婆被当场捉个现行,再也不敢招惹张海子。凡事还得同他相商。用张海子牛皮形容:“还掌着权”。一听侄女婿哥哥要在这里避难,张海子二话不说:“行,住在我家就像进了保险柜,没人敢动。问都不敢问!就说你有肺病,乡下空气好,你来养病的。”说着,连钞票和粮票都不肯收。立功说:“表叔,农村情况我知道,你也不多宽裕。不是一天两天,收下吧!”张海子听这一说,笑了:“行,拿着多割几次肉改善改善生活!”又缩头一笑:“其实,我哪不想拿?怕小蓉回来骂我!”说着,领刘氏兄弟转到屋后山坡见他爹。
张半仙正在设祭坛,做法事。三根白蜡烛在晚风中摇曳。幽暗烛影里有只打死的黑白相间的花猫。燃尽的黄表纸灰升腾半空。月光下,阴森森,弥漫几分鬼气。张半仙倒提木剑,指着立言说:“你是立功的哥哥刘立言?”立功夸张地奉承:“舅爷爷法眼真不同凡响!”张半仙得意地抹抹脸一笑:“快到屋里坐!”立言问过张半仙好,请教道:“听表叔讲,祭坛……应该……”张海子猜到他的疑问:“没一定之规。”说着,带点惋惜:“本来,这猫儿肯捉鼠。昨天碍手碍脚,绊了老爷子一下……”张半仙恶狠狠地:“看不顺眼就宰剐了!”这话让立言一惊,没料想,神仙也如此草菅生灵!到张家湾的头天晚上,几乎没合一下眼。
不过,他总算暂时在滠水边安顿下来。立功十天半月送钱送粮票,并带来消息。听说有位叫邵为群的湖南妹子找过他,讲起各地批林批孔中补台的造反派新干部又流放下去,纪登奎甚至骂河南造反派“都不是好东西”,听说武汉潮流派因栗阳问题大受重创,立言全不奇怪。听到谢妙福、武齐骅都是王洪文点名抓捕的,立言才惊诧得失声叫了:“又是他?!”张半仙冷笑:“为人不当官,当官都一般!”然而,立言很迷惘:不管杨当事件,六度桥事件,比起王洪文当年策动的安亭事件,后果和影响不知小到哪里!固然,时代背景不同,不能同日而语。但,也不至于别人坐牢,他倒官升党中央副主席呀,反差太大,太不公平,太不正常。尤其是由王洪文其人出面处理,难以让人心服。张海子见立言愣怔着,接上老头子的话茬:“是呀,再好的人当上官就会变的。老百姓和当官的永远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车!”立言叹口气:“唉,看来不是短时间能解决问题了——”将个“了”字拖得长长地,微微地连连地痛苦地摇着头,随即颇为懊悔:“要是学立功,批林批孔不管就……”说到一半,自已改口:“也不可能哪,从清队就挂住了。如同上钩的鱼儿越挣扎越伤得狠越疼!说到底开始就不该搞的!”张海子急得笑起来:“就像你讲的,‘上他当’的故事。立功,你晓得这故事么?”立言瞧弟弟迷惘地瞅他,苦笑道:“是栗阳白水木匠张跛子讲的。那是个砍不成!”砍不成,栗阳俚语,意即不成器,顽劣,调皮捣蛋之流。张海子见立言不肯明说,便向立功讲起“上他当”的故事:从前,有个人好认别字。有次路过一座庙宇,瞧见门楣横额大书“土地堂”三字,将“土”字认成“上”字,“地”字认成“他”字,“堂”字认成繁写“当”字,却偏偏装成有学问,大声念道:“上他当也!”这个短小的故事既无引人入胜悬念,也无惊险离奇情节,甚至编造痕迹颇重,但结尾富于黑色幽默的感悟,让所有人都笑了。大伙心照不宣知道“他”指谁。笑了一阵,立功说:“要不是师傅临终前讲‘朱元璋火烧功臣楼’,我也醒不了,可能又卷进去了!”立言赶紧阻拦弟弟:“这是在舅爷爷家,自已人。在外可不能乱讲。张木匠就是‘上他当’的故事和一句‘共产党卸磨杀驴’判了十二年!”张海子显得有点败兴,讪讪地:“自已人关起门说笑话,不打紧。”张半仙倚老卖老,干脆说点出格话儿,互相交换,以示不会揭发:“共产党就爱来假的。本来好多地主是勤扒苦做,省吃俭用置点田产,硬说是剥削得来。发动我们去斗争去分田分地分房子分浮财。农村里人也不是傻子,只要你给分东西,要我咋说就咋说。管他妈嫁哪个,只要有喜酒喝!”最后一句玩世不恭的幽默谚语又逗起笑声。张半仙受到笑声鼓励,举起具体例子证明:“我堂兄张万财成年捡菜叶吃稀饭,攒点钱买了几十亩水田,结果划成地主,人斗了,地分了,子子孙孙还脱不了壳!运动一来就是对象。再说我媳妇的爹,人脾气不好,仗着几个钱,眼睛长在额头上。说他是恶霸,毙了。要说他是恶霸,现在大队干部个个算大恶霸!大伙劳动的血汗钱,他们假借各种名义大吃大喝,是不是剥削?动不动将人捆了游乡,算不算恶霸?过去哪有这狠的恶霸啊!”张海子补充道:“为什么我一造反,几个公社群众都跟我跑呢?农民过的实在不是日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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