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兵走了，船老大拉着温家兄弟喝酒。温正担心日本人的飞机，要在甲板上亲自守着。温义拉不下面子，便跟着船老大去了。
西方出现了山影，夕阳挂在班驳的天空上，如一颗咬了半口的蛋黄。江面上有雾，风里搀杂了扑面的水腥气。不时的有船队从雾里钻出来，旋即便消失在苍茫的天水之间。温正站在船头，迎着风，迎着夕阳，军装里是飕飕的凉气，他的心也是冰凉的。卫兵拿来件大衣，温正拒绝了，他心里冷但血液却是沸腾的。
离开家乡十年，温正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当初他只身跑到广东，在救亡思想的感召下考进黄埔军校，没毕业北伐战争就开始了。温正补充到北伐部队中，一路打到湖北，还参加了收回九江租界的行动。当英米字旗从庐山之颠降下来时，他的眼泪足足流了一盆。那年温正只有十九岁，他设想着北伐成功，革命成功，国家从此屹立于东方，自己也可以回家结婚了。当然，回家后还要劝父亲放弃烟土生意，开一家大工厂，做个正经生意人。谁也没有想到，北方的军阀们纷纷归顺了中央政府，南方又闹出个苏维埃来。温正没有参加对南方新政权的围剿，而是参加了中原大战，与晋绥军和西北军一起将河南搅了个昏天黑地。有人把那场战争称为烟土之战，中央军靠上海的银圆支持，冯玉祥和阎老西靠烟土。温正认为，无论怎么说银圆终归比烟土干净。中原大战刚刚结束，温正又接到命令，带着部队跑到北平之北的古北口，策应退入关内的东北军。在古北口，温正的部队和日本人面对面地打了一仗，战况之惨烈让他心惊肉跳，最后他们凭借着西北军的大刀片，才勉强守住这个古老的长城关隘。在这次战斗中，温正见识了什么叫现代化军队。比起先进的日军，与北洋军阀的作战简直是儿戏。由此温正也明白了，振兴中华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更不是几个学生和什么主义能够实现的。现在国家的当务之急是打把给，但不能让日本人速胜，要拖住他们，拖到世界局势发生变化。对于最后这一点，温正和他的校长一样，心里没底。
江风越来越凛冽了，江面逐渐暗淡了，船队开灯了。
蓝灰色的天空岿然不动，青灰色的江水滚滚而去，耳边的哗哗声连绵不觉。不知为什么温正忽然伤心起来，不禁叹了口气。
温正觉得身上一暖，肩膀上多了一件长衫。他没有回头，皱着眉问：“你不是喝酒去了？”
温义趴在船头上，打个呵欠，舒展着四肢说：“出于礼貌，咱们应该去应付一下。这船老大懂得挺多的，他说，由这里到秭归有野人出没，那东西是人和猴子杂交杂出来的，又高又大，可好玩了。嘿嘿，大哥，人和猴子能杂交，那人和猪成不成啊？”
“无聊！”温正根本不看他，这个人是自己的弟弟。他虎着脸说：“我问你，船上到底有什么东西？”
温义愣了一下，脸上立刻出现了调皮的神情：“嘿嘿，还以为你想不到呢，让你看出来了！”
温正在船头是拍了一把：“别嬉皮笑脸的，到底是什么？”
“无非是带了点儿烟土，他们借你的战车打掩护。这样一来，我能进四川了，你能交差了，烟土也到了该到的地方了，多好的事！”温义自鸣得意，这计划绝对天衣无缝，鬼神莫测。
“用我的战车给烟土打掩护？”温正几乎叫了起来，简直是耻辱！但他不敢大声嚷嚷，嗓子里发出了野兽般的低吼。
“你叫什么叫什么？别嚷嚷，不怕你手下人听见？”温义拉着大哥的袖子：“不给烟土打掩护，你的战车走得了吗？能指望国防部那帮笨蛋吗？天知道他们到底在运什么。”此时两条灯火通明的快船超了过去，远远的能看到明亮的窗户中，映着女人弯曲扭动的轮廓。似乎还有音乐声，估计船上正举行舞会呢。温义指着快船说：“国民政府的船真那么忙吗？忙也是忙着运姨太太，运家产呢。谁能惦记你那几辆破战车？嘿嘿，我是看出来了，整个国民政府里，数你傻！”
温正恶狠狠地瞪了快船一眼：“他们愿意当亡国奴，我不愿意。可你，你从小就没个正形，好不容易熬到军校毕业，你倒好，让人家除名了！”
“除了名我照样过日子！”温义忽然挑战似的看着他：“你说说，我什么地方错了？我哪儿一点对不起你那个中华民族？难道让我看着那个日本人耍威风？”
温正愤愤地转了一圈，总算找到几个词：“日本人往湖里扔钱是他的不对，你应该据理力争。实在不行，打他个半死，也是男人之间的较量。你倒好，跟着人家一块扔钱，还教人家抽大烟，这叫什么事？”
温义哼了一声道：“孔武之辈，我不愿意费那个劲。大哥，我的计划完全成功了，那个老日本自杀了，津井正雄成废人了。我脑子一转就干掉两个日本人。你们呢？在上海，咱们打光一个连，日本人才阵亡十七个！我一个人就相当于你们中央军的一个班了。”
“你，你！”温正尖着嗓子叫了半天，却找不到训斥弟弟的理由，最后他赌着气说：“你就是不走正道，你呀，你呀你！”
温义学着他的样子，也叹了口气：“你走正道？梅兰姐等了你好几年，快嫁不出去了。老家的人都说，你天生就是个无情无义的种，你还说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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