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子都成了泥土，花钱跟海水淌过似的，凡是世上有的东西，什么奇珍异宝，没有不堆积如山的，倘若不是把皇上的钱往皇上自个儿身上使，世上又哪有一户人家，有此财力？买得起这般“虚热闹”？
说起来，康熙帝六次南巡，单是曹、李二家，便接驾四次，还是分别在南京、扬州、苏州三地，每处四次，共有十二次之多。一次已经难以想象，十二次之巨，根本就是天文数字！银子滥用如泥沙，曹、李姻亲两家，在职任公款上，陷入了惊人的亏空累债中。
据后来资料显示，康熙一朝终后，雍正谋得皇位，一上来就针对曹、李两家，查我们的亏空。我舅爷爷李熙所亏织造库帑金四十五万两，被罢官抄家，以家产抵十五万两，由两淮盐商代完三十余万两，算是了清债账。我祖父曹寅早逝，生前盐政亏空达五百二十余万两，其子曹顒，也就是我父亲，继任江宁织造时，李熙代为完结织造、盐政两项亏空五十四万九千六百余两，称言俱已结清，可后来我父亲曹顒病故，奉康熙之命而过继的我叔父曹頫继任，雍正二年正月，还在具折“九叩恭谢”雍正准他分三年补清织造钱粮的天恩。茫茫债海，难以拔足，等变卖家产，东移西挪，终于把债务对付过去，家道却也因此衰落了。
然而四次接驾，也确实给我们曹家带来了至高无上的荣耀。单说康熙三十八年，四月初一，康熙离京启程，开始了六次南巡中的第四次江南巡行。初十日，到达江宁，即以织造府为行宫，于十六日，南行赴杭州终点，然后回銮，复到江宁，又驻扎在织造府行宫。
就在即将返回京师之时，康熙想起了四十多年前抚育自己，备受辛苦的我曾祖母孙氏老夫人，正好趁着回程安排的一丝闲暇，他特地安排了一次非比寻常的家庭盛会：旧人再见，老奴、故主重叙家礼。
这时候的我曾祖母孙氏夫人，已年届七十，官封一品太夫人。她遵奉圣命，出来叩拜了皇上，以及太后、皇后，康熙也向这位老保母表达了自己的思念关怀之情。
我六十八岁的曾祖母，久居江南，富贵安适之乡，身体保养极好；又受曹家门风熏浸，执礼甚恭，言行均合乎身份，丝毫不以自己曾当过康熙帝的头等保母而居功自大。
此番见面，康熙很是欣喜。早年丧母，少年临政的他，劳累经年，忽然在这江南的行宫里，又感到了温馨异常的母爱之情，于是，他情感澎湃，不能自抑，当即要来文房四宝，在纸上写下了“萱瑞堂”三个大字，赐给我曾祖母。
萱以喻母，这样比拟，那是承认我曾祖母孙氏夫人就是他的舔犊慈母了。这在当时，可是罕遇的殊荣旷典。当年我曾祖母孙氏在府佑街小府中侍奉这个勉强逃过痘劫，仗着自己满、蒙、汉杂糅的强健体质，侥幸未死的小孩子时候，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这件事，立刻在江南引起了轰动，街头巷尾，人人议论；童叟皆知，传为美谈。朝野文士，纷纷吟咏，积成卷轴，实不下于《楝亭图》。
康熙回到京师，因感念我祖父曹寅接驾有功，加授通政使司通政使，三品大员，位列九卿。
康熙四十三年，我祖父又被钦点了两淮巡盐御史，与我舅爷爷李熙逐年轮代，这可是人人视为天下头号的“金银窝”、“肥缺”。然而，康熙一心恩待我祖父曹寅，却使他身陷俗务，难以拔足。江南吏情，复杂严峻，京师皇子王府，又百般勒索，使他穷于应付。再加上几次南巡，竟使我祖父负担太重，以致病终之时，家无余资，负债累累，萧凉到连子孙都不能养活的地步。尽管如此，我祖父曹寅，这位不世出的奇才，却还是以铺天盖地的文化魄力，做了两件流芳百世，名垂青史的大事。 这两桩事，第一桩是编刊《全唐诗》。就在御题“萱瑞堂”那年之后，我祖父曹寅却并不为虚名所累，不久即在扬州开设“诗局”，邀请十位名士相助，投入心血精力，穷数载之功，而成《全唐诗》。
随后，他又马不停蹄，编刊了《佩文韵府》。其和《全唐诗》一样，均为中华文化史上的巨大贡献。康熙五十一年，我祖父上京述职，康熙赐宴。至二月初十，始南归。三月十七日，《佩文韵府》开工雕版，拔选工匠百余名；六月，至扬州书局监刻此书。七月初一，我祖父曹寅受风寒，卧病在床，起初不甚在意，后来转成疟疾，服药不效；我舅爷爷李熙闻讯，急忙来视，眼见情势危急，连忙上疏，代我祖父向康熙求治疟疾的特效药——金鸡拿，当时此药只有宫中有之。康熙派专人连夜赴扬州送药，尚在路上，我祖父曹寅已于七月二十三日身故，享年五十五岁。
一代奇才，品格高绝，而身为“下贱”；风雅一生，到头来仍然不过是皇帝的奴才。我们曹家的命运，荣则荣矣，然而盛极必衰。祸乱的根由，从此生发，走上了时乖运蹇的下坡路。
我祖父曹寅死于壮年，身后只有幼儿连生、也就是后来我的父亲曹顒一人。朝野士民商户，无不悼惜，就连那些素昧平生的不相识之人，闻讯亦为之恻然堕泪。于是群情鼎沸，人们围在总督衙署外，吁请上达天听，以连生代父继任织造一职。
康熙接到奏折，也是黯然神伤。再听说自己的“嬷嬷兄弟”，身后如此凄凉，想到自己虽然有二三十个皇子，但却也是老景不佳，皇太子立了废，废了又立，诸皇子争权谋位，还有那心急的，等不得他宴驾，竟然派人潜入内宫行刺。凡此种种，实在令他伤透了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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