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银钱”二字,张之洞的兴趣立即高涨:“你是广东人,一定深知其中内情。你倒是要细细说给我听,让我也长长见识。”
“我先给大人说说福建的花会。”郑观应微微地笑了笑说,“这种花会以三十六个字为赌。”
“三十六个字!”张之洞插话,“哪三十六个字?”
“没有固定的,由主花会者选择,不过都是些常见常用的字,选定后公布于众。主花会者,从中挑出一字来,暗地里写好,然后用纸包紧密,高高地悬挂在屋梁上。屋里摆着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排列着这三十六个字。大家都可以来猜这个字。比如说有人猜,主花会者悬在梁上的字是‘郑’字,于是就在郑字上押一文钱,也可以押十文八文百文千文,随你。如果猜中了,主会者则送你三十二倍的钱。若押的一文,则给三十二文。押的千文,则可得三万二千文。”
张之洞说:“一千文钱变成了三十两银子,这不立刻就发了一笔小财?”
“是呀!”郑观应说,“故而当地有句流行的话说:一文可充饥,百文可制被,千文可娶妻。如押对了一千文钱,便可以拿赢来的钱讨个老婆了。”
张之洞说:“主会者说话算数吗?如果许多人都押对了,他又付得起吗?”
“大人问得好。”郑观应说,“这主会者必定是有钱人家,要么有田产,要么有铺面,大家信得过,才会把钱押给他。若是毫无一点家当的人,是不可能做主会者的。这是多年来传下来的老风俗,若是亏了,主会者卖田卖屋也会要付的。不付会犯众怒,他也在地方上呆不下去。”
张之洞点点头,右手习惯性地捋起胸前的长胡须,兴致浓厚地听下去。
“押字的人还可以自己不来,托人办理,主会者也会雇一批人,称做走脚。走脚走村串户,找上门来。你押什么字押多少钱,走脚给你一张收条,押中了,走脚将钱送上门,从中收取二成的脚费。如此,局面就扩得非常大,甚至闺阁中的女流也可以来押。”
“啊!”张之洞听来入神了,“福建的女人也有这种兴致。”
“女人的兴致还大些。”郑观应笑了笑说,“大人您想想,这女人平时不出门,外面的事都不知道,日子过得比男人单调枯燥得多。这一押起字来,一颗心就被字给勾住了,日子就过得比平日大不同了。左邻右舍的女人一见面,谈的就是押字,话题就多了押不押得中不可估计,说起来就更显得有趣昧。于是有的女人就吃斋求卜,有的进寺院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也有的女人真的夜里就梦到菩萨来告诉她,醒来后赶紧就去押这个字,弄得神魂颠倒。寝食俱废。您看,这日子过得不就丰富多彩了?”
张之洞笑道:“是不错,平添了许多内容。”
郑观应说:“这不很好吗,闺阁中最难耐的是寂寞,有这事让她们去挂心,也就不寂寞了。”
停了一会,郑观应又说:“不过,麻烦事也就跟着来了。赢了好,押字换来高兴。输了呢,那就不妙了,丈夫打骂,公婆责备,于是瞒着家人再押,想把本赚回,结果又输,典当首饰衣物。首饰衣物当尽,则不顾廉耻了。寡妇因此失节,良妇因此改嫁,伤风败俗,莫此为甚。”
张之洞颔首说:“这就是赌博给凡夫俗子带来的祸害。别的地方只是男人赌,没想到福建的妇人赌瘾也这样大。”
郑观应说:“福建、广东一带的妇人大多吃苦耐劳,当家理事的能力往往强过男人,故而她们参与赌博的兴趣也不弱于男子。”
“说说广东吧,广东人是怎么个赌法。”张之洞暂且置筹银于一边,了解民风民俗,对于一个总督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呀!
“广东人是拿乡试中式的姓来打赌,谁猜中谁赢。这叫做赌闱姓。”
“真是岂有此理!”张之洞生起气来。“乡试是何等庄重清贵之事,怎么能跟赌博连在一起!”.
“于此便可见广东人好赌成癖,不管清贵卑污,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赌,什么东西都可以赌得有滋有味。我先说几个小赌给大人听听。”郑观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比如有个人有一件很好的衣服要卖,标价三串钱,因为价太高,没有人来买。于是他拆开来,以一百文钱为一标,折成三十标,当众抓阄,谁抓了这件衣服就归谁,以一百文钱买三串钱的衣服,太划算了,故人人都乐意来参加。”
张之洞说:“三十人参加,只有一人得到,没有得到的,那一百文钱不就白丢了?”
郑观应说:“没抓到,那一百文钱是白丢了,但损失很小,若抓到了,则收益很大,碰碰运气嘛,广东人最是喜欢碰运气了。
一个人的一生说穿了就是碰运气。小的事碰对了,得小运,大的事碰对了,得大运。一生得了几个大运,这一生命就好了。连曾文正公都说不信书,信运气嘛。”
张之洞慢慢捋着黑白相间的长须,默不做声,似有许多感悟一时都向心中涌来。
“民间是这样,官府也这样办。三年前,一个大商人犯了事,他的豪华宅园籍没归公,作价十万银子。没有人买得起,就将它分为二万标,一标五两,结果被城郭一个卖菜的农夫买去了。他拿这个豪宅没有用,于是减去二万,以四两一标,再卖,结果被一个秀才买去。那个秀才得了这座宅子,高兴得见人就问,你知道我是哪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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