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经营布置,只为无一声逆言入耳。身当掌教而为皇子客卿,便不言不语不行一事亦是心意所向,为安抚门下数万弟子,更为达一己欲念私心,自己在这承安京一方别院中的运筹计算,又哪里比他更少?
早知天下之大,能人志士辈出,纵然心比天高,平心静气,己身不过沧海一粟。
此刻却觉天下之小,只为心念兹兹,所系不舍者,惟有眼前一人、一事。
风胥然,君雾臣……
※
月影办事不力,请主上惩罚。
月影纯静静跪伏面前。
罢了……是那个人的话,也没想过真会有什么机会。
主上。
何事?
赫赫君家,倾天势力,在家主,而不在家族。
影卫难得的主动开口,心中闪过的一道惊讶,但随即为其言语深意震惊。
无法架空君雾臣之势力,因为满朝尽是他势力所在。
无法削减君雾臣之权限,因为政务尽在他手中掌握。
无法寻到君雾臣之软肋,因为君氏一门除他更无旁人在朝。
铁板一块无缝无隙的赫赫君家,运筹自若算无遗策的宰相首辅,早在旁人异议之前,便已将所有不利除去。
连日、数月,甚至几年的忧烦疑虑一刻消解,留下的却是惊天波澜:原来,站在我们面前的,从来只有一个君雾臣……
※
君相。
是你,长宁。
逝者已去,君相请节哀。
君念安,君雾臣的长子,二十五岁的温雅青年青春正当,不料一夕而去,实是天妒英才。
犹记六合居上,与他共引京中才子小聚,议论正浓,紫衫青年翩跹而来,寥寥数语逼得满座默然。随即词锋陡转,尽点自身之失而道各人思虑之利。其后通名相见,行礼如仪,一言一笑无不妙绝,抛开了各人身份竟是满座同欢。风流俊雅,依稀眼前;而此刻触目一片白幡素旗,满园的烟柳也似再无生机。
长宁,以你所见,为人……何者为贵?
沉默,其实是不知如何回答。
为人贵真。真心、真情,纵然所言所为不能皆尽出于一己心意,问心须得无愧。虽然,有心为善善亦不赏,但为善之时,当有一份切实关心;凡人为我所用,必有所报,因此才有了这满朝的诚实敬服。丧子人生至悲,于是宣泄,又何须节制哀思?
抬头,只见眉目间兀自浅浅伤痛,嘴角一抹笑容却是云淡风轻。
然而满园悼唁之众,惟有长宁见我形容,知我心意而来相劝。此一刻真心,君雾臣当为念安致谢。
君相……
※
衍!为什么?
真能留人后路,又何必……赶尽杀绝?
可是我——
道门教义,武者有德,惟有仁心方能处于众生之间,而非凌驾其上。
但那风靳然何尝留你生机——君雾臣又何曾给我退路?!
沉默。
冲突,第一次真正的冲突。
突然想起素白妆满的碧玉苑,云一般的男子最后一抹意味不尽的微笑——
长宁,你可知西陵上方一脉崇尚何种颜色?玉雪的纯粹的白……还有血一样的红。
疾风,柳乱。
悚然。
定定望着那道愤然离去的背影,脚步却再不能移。
※
和苏。
公子。
五殿下他……
望着面前低眉垂目的侍人,话却住了口。
其实,何必问?我不喜,所以他才特意避了开去。
早已开始的事情,此刻又岂能轻易停止?便是自己,此刻也没有了退路。
人贵真心,友贵真心。两个意志相投,计算又难分上下的人,彼此心照不宣的自欺并着欺人,原也是相互诚实的一种。
然而,再相知相投,我终不愿见更多的鲜血。青冥剑饮血无数,绝非个个死有余辜,却从不收留政治倾轧下的亡魂——
道门,绝不能因掌教一己之私,而陷入无法超脱的动乱泥潭。
问心虽然无愧,只是……
何时能有那一份坦然?
※
衍……就在今日了。
啊,就在今日。
此去……也许我……
不会出事。
凝视眼前相交十年之人,容颜依稀,只是笑容不复昔日俊逸明朗。然而冷峻之中一份沉静,折射出浑然天成的端庄雍容,再不是那个威严锐利锋芒毕露的青年皇子。惟有眸光眼底深处带着企盼的恳切,一如当年力邀自己出谷时的纯粹无瑕。
心,微微震动,一句“与你同去”已冲到嘴边,却硬生生逼回。
衍,你……
知道他在等待什么,却只能沉默。
衍,我……
抬头,静静微笑。
不必说了——我明白。
火花骤然闪亮在眼底,踏雪而去的背影映在一片莹白上,渐远,渐长。
※
凝立院中,静静看雪花飘落。
这是在承安度过的……第九个除夕。
分外的寒冷。
紧一紧身上披风,和苏已在屋中生起火盆——今夜,无论对何人,都当是漫长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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