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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姨父_张一弓【完】(19)

  姨父说,使他难以接受的是,他所看到的最残酷、最惨烈的战争后果,竟是自己打自己造成的。从此,他懂得了,无论是在军事上或是政治上,自己人对自己人造成的伤害,超过任何来自外部的杀伤力。这是敌人最快意的事情。打扫了战场,他感到自己的神经系统经受了一次猛烈的震撼和锻造,世上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可以使他骇胆裂魂的了。

  4.紧急处决(1)

  姨父神情冷峻地告诉我,在解放战争期间,他作为军内的“执刑人”,曾按照上级命令,在三次相类似的情况下,先后处决了敌军的三个情报官。

  第一次,是李先念担任司令员的中原解放军打桐柏战役,在一个名叫丁爬山的地方把敌人包围起来了。准备总攻时,抓到了敌人一个谍报科长,他交代的情况与我军侦察的情况相印证,确认敌情发生了重大变化,敌人数倍于我的增援部队正迅速形成反包围。我军在危急中撤出战斗。

  姨父说,这个谍报科长活该被抓住。他耀武扬威地坐在滑竿儿上,戴着大盖帽,穿着锃亮的皮鞋和笔挺的校官服,在我们眼皮底下晃晃悠悠如入无人之境。我们的侦察员就把这个老兄拽住了,带到司令部一审,他就忙不迭地交代了。我军撤出战斗时,周围都是敌人,要是带着他走,一个班也看不住他。放了他也不行,他被我们折腾了一趟,还在司令部里待了半晌,我们当官的怎么样,当兵的怎么样,装备怎么样,司令部里怎么样,他都看得清清楚楚,这都是很重要的情报,所以必须把他“处理”掉,但不能开枪,枪一响,暴露了目标,事就大了。

  姨父时任中原解放军保卫部特派员兼保卫队长,“处理”这个谍报科长是他职责范围之内的事情。那一天暮色初降,不远处传来了密集的机枪射击声。谍报科长被五花大绑着,姨父带着看守班的战士把他推了出去,两个战士架着他跑,紧随其后的一个战士已经在枪筒上上好了刺刀。姨父说,我至今不能忘记的是,把他推到一个荒草坡上时,他扭头看了看我。我们离得很近,我能看见他木木地望着我,眼睛里充满恐怖和绝望。我一闪开,战士就把刺刀捅上去了。他只哼哧了一声,就一头栽下去,大盖帽滚到了草棵里,他蹬了蹬腿,就完事了。

  我问,刺刀是捅到心脏上了吗?

  姨父说,从背后捅刺刀是不能往心脏上捅的,因为后背被肋骨护严了,搞不好就把刺刀卡住了。

  我问,那么,是往哪里捅呢?

  姨父说,你不要问这个,太残酷了!

  我说,但我需要细节。

  姨父说,要往右边软肋底下捅嘛,那里没有保护,是肝脏所在的地方。唉嗨,你是要我讲人体解剖学呀!你看过战士练刺杀吗?刺一下,喊一声“杀”,再把枪扭一下,必须扭一下,很残酷啊!可这不只是我们的军队,而是任何军队的步兵都要公开演练的动作要领, 战争专门钻研这种学问。

  我问,这样刺,能一刀刺死、没有痛苦吗?

  姨父被我问烦了,没好气地说,你不要写这个,太残酷了!

  姨父第二次处决敌情报官,是刘邓大军开始挺进大别山的时候,他已在野战军政治部担任保卫部特派员。敌人数十万大军正从四面八方压过来,情况十分紧急。原来抓到的一个国民党情报队长成了累赘,像上次一样,他目睹了我指挥机关的活动情况。当时,我军团以下干部都不知道指挥机关下一步的战略意图,而这个情报队长所看到的情况是可以使他猜得到的。黄昏,就要开始行军的时候,姨父又带着一个班的战士,把这个情报队长推了出去。姨夫唯一的人道主义考虑,就是看见棉花地里有一个下雨冲出来的大坑,准备在这个大坑里结束他的性命,然后就地把他掩埋在大坑里,不让他暴尸旷野。不料刚刚把他架到棉花地边,身后就“砰”地传来一声枪响。姨父以为发生了敌情,来不及跑到坑边,就命战士把情报队长捅死在棉花地边了。司令部和驻在周围村庄里的直属部队听到了枪响,都立即集合,开始了“挺进大别山”的紧急行军。次日一早才查清,司令部的两个通信兵跑着去各单位送达出发令,在昏暗的暮色中忽望见一群人急匆匆地往棉花地里跑,以为发生了敌情,就“砰”地放了一枪,为我军“挺进大别山”的重大战略行动造成了持续一夜的虚惊。

  我问,敌情报队长面临死亡时是什么表情?

  姨父瞪我一眼说,顾不上看这些了。

  姨父第三次处决的还是敌军的情报官。

  我问,为什么又是一个情报官?

  姨父解释说,因为作战双方都要搞情报,对方的情报官总是最好的“情报源”,双方的情报官就成了对方“抓舌头”的第一选择。在挺进大别山的行军途中,我军又抓住敌师部的一个情报官,司令部情报处挤干了他的情报,又把他交给保卫部“就地解决”。

  姨父记得,急行军到了一个村庄,正是中午,旷野里静悄悄的,只有树上的知了在叫。大家都忙着找锅煮饭,吃了饭还要行军。司令部把敌情报官押来时,姨父本来是要让他吃了这顿午饭再叫他“走”的,却一时找不到煮饭锅,就觉得没有必要让他再等这顿饭了。但也不能把他带到村外去“处理”,说不定敌人也在村外设下了埋伏,盯准了他这个“一只手的特派员”呢!姨父就在村内找到一块隐蔽的地方,那里有一片蓖麻地、半截土墙、一个土坑。姨父四顾无人,就让战士把情报官架到蓖麻地里,悄没声地结束了他的生命。他没有挣扎、没有叫喊,把他埋进土坑里的时候,旷野照旧静悄悄的,知了一如既往地用叫声呼唤着夏天,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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