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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蜘蛛的人_杨瑞【完结】(24)

  从那时起,二姨开始为别人做裁缝.虽然她的手艺没得说,但仍得克服羞怯,主动找客户.慢慢地她学会了与陌生人周旋.揽活的时候,她得十二分小心,因为她的身分是寡妇.男人可能想占她的便宜,而女人则总要对她捕风捉影.但她又不能闲呆在家,她得靠主顾们过日子.生活中左右为难的事多了,可二姨处理得无懈可击.这么些年,她的门前无风可捕,无影可捉.她终于使街坊们相信她是一位满身志气的贞洁自爱的女性.

  二姨做裁缝生意的价钱合情合理,交货准时,最吹毛求疵的客户对她的手工也难挑出毛病.日复一日,她在街坊有口皆碑,主顾日多.

  能做到这一步是不小的成功,命运给了二姨重重的一击,但她没有趴下,反而变得更为坚强.她爬起来,站稳脚跟,不再依赖丈夫的力量,或是乞求亲戚的施舍,这些看人脸色的事实在让她感到难堪,她完全可以靠十个手指养活自己和孩子.

  二姨第一次上奶奶家便是去做裁缝的,我曾祖父去世时,二姨来帮着奶奶家的裁缝一起赶制孝衣.那时候,大户人家的服孝期得持续七七四十九天,这段时间内,家里上上下下都得戴孝:白衣、白帽、白鞋.不惟如此,连峙慢、窗帘、桌布、椅套、床单等等都清一色是白的.几天内要赶出这么多针线活,二姨没日没夜地做,她的实诚、本分和手艺给奶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奶奶的大度和善良也赢得了二姨的敬爱,这就是为什么几年后母亲怀上我,奶奶要找帮手时,老二姨一推荐二姨,奶奶当下就同意,两人一拍即合.

  二姨这次赶做孝衣收入甚丰,但类似机会千载难逢.老北京多的是穷人,做不起新衣裳的人家比舍得大把花钱做丧事的不知要多几许.再说,大户人家自有专用的裁缝,除非遇上急事,是不会去找二姨的.所以更多的时候二姨没有做新衣服的客源,只能为普通人改改旧衣服,收费很少.有时甚至连改旧衣服的活儿也找不到,二姨就得帮人洗衣服勉强度日.

  传统方式洗衣其实非常辛苦,数年后二姨向我娓娓道来,倒显得别有一番情趣.二姨用一个大筐装满了脏衣服拿到溪边,将它们一件件浸湿,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铺开,用木样轻轻地敲打.溪水潺潺流过石面,摇动衣杉,漂净浮尘汗渍.不用"洋肥皂",也没有怪味儿,衣服洗净后在太阳下晾干,闻上去一股太阳的香味.对二姨来说,这样洗出来的衣裳永远是世界上最好的.

  二姨的怀旧,并未使她忘记严酷的现实.而我也正是从二姨的故事里,最先了解到旧社会劳动人民生活的艰辛,这比后来一度风行中国的"忆苦会"要有效得多.面对那些捶胸顿足的人,我总感到别扭压抑.二姨讲她的身世时,却是平平淡淡的,讲的人,听的人,都自自然然进入角色,我不必装出一副咬牙切齿痛恨阶级敌人的样子.

  二姨说,对她而言,北京的冬夜寒冷而漫长.蒙古吹来的西北风,呼号着在人们的屋顶掠过,穿透了薄纸糊的窗户,从木门的缝隙长驱直入.二姨有时为了赶活儿,不得不做到深夜.油灯黯淡的光嗦嗦发抖,炉子剩的一点儿余火眼看就要熄灭,二姨的十指冻得僵硬,双脚像两个冰索.她低头干得太久,肩膀和脖子热辣辣地发疼,但她连揉一把或动弹一下的功夫都没有.

  夏天也一样难捱.手上出的汗弄得针涩涩的,干活速度要慢下好多来.二姨的货要交不及了,每晚邻居在院子里乘凉,她只能在油灯下苦干.月亮升上枣树稍儿,外面夜已凉了,但屋里仍像大蒸笼似的懊热难当.二姨身边放着一把大葵扇,可她又哪里腾得出手来扇上一把呢?

  千针万针,千千万万无数针,二姨养家的钱真是来之不易,每一分钱都得用在节骨眼上.二姨告诉我过去北京的炒花生很便宜,一个铜板便能买一包,用旧报纸包成三角形,又香又热又脆.她的儿女们多少次求她买一小包来解解馋,多少次二姨都得狠狠心回绝他们.

  一年到头,一家人靠棒子面窝窝头度日,只有在生日和过年才吃上白面.夏季蔬菜便宜,二姨就在小贩们收摊贱卖时多买点腌起来,一年余下的时间就吃腌咸菜.肉更是难得吃上,春节那几天才开开斋.

  就这么千省万省,二姨不但把子女拉扯大了,还送儿子进了学校.后来又在儿子的帮助下,送女儿读中学.像所有中国旧式母亲,二姨把全副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儿女也很争气,即使家境贫寒,他们既没有结交损友,又没有沾染恶习.我想,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二姨所说的志气.由于她的榜样,儿女不单诚实知礼,还很孝顺.两个孩子都盼望将来能找一份好工作,有足够的收入,让二姨不再劳碌,晚年能安享子孙带给她的清福.

  最后二姨的女儿也中学毕业了,使二姨欣慰的是,女儿在海关找到一份报酬优厚的工作,后来又跟一位年轻的同事结了婚.1949年女儿怀孕了,二姨迫不及待地等着她的外孙出世.然而就在婴儿躁动于母腹时,共产党的军队从东北打了过来,国民党的海关将迁往台湾.如果二姨的女儿女婿不走,两人都得失业,当时国内的失业率比20年代更甚,达到历史最高点,谁也不知要过多久他们才能再找到一份工作,也许几个月,甚至几年,而婴儿即将呱呱出世……

  在中国,历史总在轮回,恶梦不断重现.对年前二姨和她丈夫曾进退维谷,现在同样的难题再度摆在二姨和她女儿面前.不过这次二姨必须作出决定.事不宜迟,她得立刻选择,以她的亲身经历,二姨深知这是生死攸关的抉择.

  过去她丈夫死于穷困和绝望,这幕家庭悲剧一定不能再次上演.经过几个不眠之夜,二姨眼圈红红地跟女儿说:她应该和丈夫一起去台湾.女儿和女婿听她的话走了,不久大陆和台湾断绝了往来.二姨直到1978年去世,再也没有得到她女儿的片纸只字,既不知她女儿的生死下落,又不知她外孙如何来到人世,她那无比疼爱、做梦都想抱着亲他的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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