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飞雪,像海水怒潮,喷溅着白色泡沫,不是下扑而是横冲上旋,犹人蜂群发着嚶嘤之声,向袖口、领口、嘴巴、鼻孔里钻,只打得晕头转向,窒闷欲死。
我们无法面北而行,风嘶啸着撕扯着我们,裹在身上的毡毯像薄布似地飘拂,披在身上的羊皮像纸壳似的坚硬,那风像个发狂的老妖婆,想扯掉我们的衣服把我们撕碎。面对漫天飞雪,我们像落进煮锅里,弄不清是冷是热。那黏滞的空气里,飞动的雪粉像暗蓝色的硫磺火苗,带着一股焦糊的辛辣气味。那雪雾像蒙蒙蒸气……眼前是一片昏黑,这风雪怀着某种阴险,立誓把这支不怕死的部队逼上死亡之途。
队伍不由自主地向陡立的山崖边偎集,以避风寒。
“离开陡崖!当心雪崩!”
诺尔布藏木向队伍喊叫。
我已经失去了时间、地域、冷热、生死的概念,只觉得宇宙混沌未开,上下左右是一个球形的磨盘,在疯狂地旋转中把一切物质研磨成齑粉而后重新塑形。
“躲开!”
又有人大喊。
我循喊声望去,近处(我已经分不清距离)的高峰上的千年积雪受不住风鞭的拷打新雪的重压,像糟朽的风化的高墙,先抛下几块碎块,而后慢慢进裂,倾斜,恋恋不舍地,迟疑不决地硬挺着,坚持着,大约过了五秒钟,忽然改变了主意,翻跌下来,推拥着、倾轧着、翻滚着,倒撞到我们前进的路口上,爆炸似地溅起雪团雪屑。
来不及退走的几个前哨被雪冲倒,人们纷纷后退。
诺尔布藏木豹子似地冲上前去,一手揪着一个战士的手,一手拖着一个战士的脚,从雪堆下拉了出来。大约拖了二十米,人们才回味过来,跑上前帮他。那像蒙古包似的雪堆排炮似地追赶过来。
“躲开!”
他一气把两个战士拖出了险区,自己也力尽气绝昏厥了似地跌坐在山路上,望着雪山狂烈的崩塌,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
我无论如何想不出,这个衰老、干瘦的躯体里,竟然蕴蓄着如此巨大的蛮力!
风雪猝然而来,猝然而去。那老妖婆跟红军开了个恶毒的玩笑之后,驾着乌云悄然飞走了。接着就是万里晴空,光芒刺目了。
举目西望,天空一片青蔚,明净如洗,四周银峰耸峙,这正是苏轼幻想的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仙境。
前行路已被雪崩堵塞,诺尔布藏木向工委首长建议原路后退,从另外一个较高的山垭口翻山。
风雪婆在我们行进路上安排了一段憾人心胆的插曲,又给我们一件无价的馈赠,使我终生难忘的一段奇景。
时间已经很晚,工委首长为了稳妥起见,决定退回山脚,在一条能避风寒的山坳里宿营。
这个山坳里竟然藏着几座石壁小屋,却没有人居住,屋里铺着干燥的山草,在山石间还堆着许多山柴。
黄昏时分,各部已经在碎石垒起的锅灶上煮起青稞糊糊,用枪捅条在篝火上烤着羊肉串,而且哼起战歌来:
巍巍峨峨祁连山,
风刀雪剑裂骨寒;
红旗指处峰让路,
战士刀头血未干。
高山苦寒,空气稀薄,歌声随着蓝色炊烟袅袅上升,淡散在高崖雪峰之间,散淡在夕阳余晖里,变成一股冲天的紫气,飘荡开去。
夜间山顶上狂风啸吼,山摇地动。我们围着篝火睡眠,已经毫无兴趣领略大自然的伟力了。
诺尔布藏木跟我睡在一起,向我透露了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他问:
“旺迪登巴在托莱牧场误伤了一个红军吧?”
“你怎么知道的?”我大吃了一惊。这是严令任何人都不准说的。
“登巴告诉我的。”
“他知道了?”我更为吃惊了。
“他当时就知道。”
“噢,……我们还一直瞒着哩,这是总部首长的指示,……怕他难过。”
“起初,他很害怕,怕你们处罚他……”
“我们不会怪罪于他的。”
“开头,我是不愿意给你们当向导的,……旺迪登巴说了这件事,我才动了心。”诺尔布藏木缓缓抬起天真单纯的眼睛看着我,掂量了一会儿,郑重地说,“我活了半辈子,没有见过你们这么好的队伍……”
“开头,我也是不想让你来的……”我坦诚地说。
“哟,为什么?”
“觉得你年纪大了,……还有那老寒腿!”
诺尔布藏木眯眯笑了,猛然抓住我的手,用力一握。
我觉得被一把铁钳夹住了,忍不住喊叫了一声。
“怎么样?”他问我。
听到我疼得嘘嘘直吸冷气,他黑皱的脸上浮出洋洋自得的微笑,带着一种满足的神色说:
“若是我年轻二十岁……我就能跟你们打到新疆去!”
“准能!”
“我能当个班长还是排长?”
他问得很天真,以为班排长就是很大的官。
“唔,那可不止,你能当比班排长大得多的官,当个连长、营长都不在话下。”
“真的?”诺尔布藏木摸摸胡须,两眼快活得发光,似有火焰在他心中燃烧,忽然自卑而又腼腆地摇摇头说,“不行,不行,我不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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