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谈会后,程珩情绪稍安。
然而,日本人的兜儿岂是好掏的?当他们发现阎只是一味索要“装备”而并不真的在投降之路上朝前迈步时他们也警惕起来了。日军侵华头子冈村宁次从南京专程飞抵太原研究对策,接着便一面警告阎“最后时刻已到,再不允许持观望态度”,敦促阎亲自出面进行谈判,一面加紧对晋绥军的军事扫荡,对阎施加压力。在此种情况下,阎的“戏”演不下去了,不得不答应亲自出面与日军驻晋头目花谷正谈判。5月11日,阎锡山与花谷正会谈于离克难坡不远的安平村窑洞内。花谷正单刀直入,逼迫阎在脱离重庆政府的宣言上签字,阎看看日军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自己要想在签字投降前得到那批“装备”几乎不可能,于是便在沉默四十分钟后,终于明确拒绝投降。花谷正恼羞成怒,一面加紧对阎占区实行经济封锁,一面调集军事力量,对晋绥军之劲旅三十四军给予毁灭性打击,扬言要“直捣”克难坡,还将安平会见的传单撒到重庆街头,离间蒋阎关系。
日方的经济封锁、军事进攻,倒是促成了晋系内部同仇敌忾的团结御侮,但接下来发生在克难坡的事却是程珩没有想到、无法接受的。阎锡山指使以王靖国为首的“山山铁血团”骨干分子对前段曾经怀疑过阎日勾结并在那次“座谈会”上发表过“激烈言论”的部分干部进行“甄别”,并以“诽谤领袖”罪秘密处死数人。程珩虽然没有被列入格杀名单,但也被软禁审查了半月有余。王靖国代表阎锡山向被“甄别”者训话说:抗战也好,国民革命也罢,要达成最后成功,没有对领袖的绝对信任和绝对服从是绝对不行的。
程珩从这三个“绝对”中感受到了一种无以言表的沮丧。从打青年时代起,他所追求的社会理想可是与这三个“绝对”水火不相容的。他看着“铁血团”骨干分子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样子,突然想起有关这个组织叩头认主、歃血为盟的种种传闻,心中不由恍然:原来所谓“国民革命”不过是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中一次次农民“揭竿”的延续,不过是把这个土皇帝赶下台,再把那个土皇帝扶上去罢了,封建专制的实质并未改变。
对程珩的“甄别”终于结束了。王靖国代表阎锡山对他表示抚慰,说:程先生追随革命多年,工作一向兢兢业业、有目共睹,望程先生今后还能再接再厉。
程珩却是怎么也无法“再接再厉”了。他食欲不振,浑身稀软,头昏脑胀,心律失常,在床上辗转整整一月,突然想到了冯汝劢。年前返乡奔丧时,他见过他。他带着他去晋西模范高小参观过。当时,他目睹校园那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目睹冯汝劢那满脸的得色,一股怅惘之情突然在他的心头潮起。现在想来,那怅惘之情其实已是一种向往了。
程珩的“病”更严重了。有一天,赵戴文来探视,看着他萎靡不振的样子,叹息道:眼下,日本人随时有对克难坡发动攻击的可能。要不,程先生还是回乡去养一段?程珩作一份难舍难割状,说:“看我这一副样子,岂是养一段可能好的?程某已成废物一个了,实在是有负阎长官赵主席的栽培啊!我知道,战争年代兵以精为贵,我看不如就此辞职算了,免得尸位素餐。”
赵戴文看看挽留不住,便答应了。
84
程珩返乡后听说的两件事简直把他打懵了。
在程珩的心目中,崔鸿志是共产党在碛口当之无愧的“形象代表”啊!他的牺牲,令他感到犹如一座桥梁的倾塌。那是一座可将天堑变作通途的桥梁!在程珩的心目中,这座桥梁似乎已存在了数千年,只是未被人发现而已,包括他自己。自从崔鸿志在故乡公开了自家的身份,并且展开了他们那个政党的活动以来,他发觉自家对他的佩服是在与日俱增了。尤其是近几年,当他每次返乡耳闻目睹了崔鸿志的种种言行后,这座桥梁在他的意识中便更是巍然耸立了。虽然他们所抱“主义”有所不同,但他相信双方的“主义”都是以促成国家民族的强盛为旨归的,关键就在于能否言行一致地去实践这个“主义”了。而崔鸿志,在他所接触过的“党人”中(不管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无疑是最诚实正派的一个人。他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国家民族的希望。他由衷地佩服他。现在他牺牲了。为了铲除那个家乡父老切齿痛恨恶贯满盈的汉奸,他走了。当家人将这一消息告诉他时,他是何等的震惊和难过啊!在短暂的愕然后,他的两眼当即盈满了泪水。
程珩决定到李家山小村探望崔鸿志的妻儿。一路上,崔鸿志的音容笑貌频频出现在他的脑际。自从做了“挑担儿”以来,崔鸿志是他每次回碛口谈话交流最多的人。崔鸿志忠于他的政党和“主义”,但处事平和,极少剑拔弩张,这一点是程珩最为赞赏的。有好多次,程珩嘱他的妹妹程璐多多和崔鸿志“接触”,有事要向崔鸿志请教!在程珩看来,大千世界,人各有志,“主义”不同是极正常的事。只要大家都从国家民族的利益出发,坐在一起共事是完全可以的。怕就怕偏激,那种从一党利益出发的偏激。党派的利益只有融入国家民族的整体利益之中,才是正当的。那种撇开国家民族的整体利益不顾而谋求的党派利益,实际不过是几个党魁的私利罢了。眼下的问题在于,这种私利总是披着为国家为民族的外衣,而且越是彻头彻尾的“私”,便越是要将一个“公”字叫得响亮。这样一来,党争哪能止息!国家哪有宁日,民族哪能兴旺!哎哎哎,眼下是外寇来犯,国难当头,一些党魁尚有顾忌。一旦抗日胜利,他们岂能善罢甘休,中国怕是又得将内战打下去了!到头来受害的还不是国家和民族!程珩由崔鸿志而想到了党争,由党争而想到了自家这些年在国民党内的种种见闻,不由感叹:谁都知道处事平和出错少的道理,可事实上,处事平和之人在党内却总是吃不开,各级把持党务者大抵都是“吃红肉,屙白屎”(方言,暗指恶狼)的角色。这可怎么得了?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net/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找书指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