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珩连连叹息着爬上了李家山村后的峁梁。从这里回头北望,可以瞭见寨子山程家的祖坟。他的妻子盛秀兰就葬在那里。因为程珩的父辈都还健在,所以妻只能葬在程珩爷爷、“牛牛”往下隔了老大一块白地的方位上。程珩瞭望着妻子孤零零的坟头,瞭望着坟头上随风飘摇的秋草,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双眼。妻子“七七”已过,按照碛口乡俗,下次上坟拜祭只能是百日、周年和依(节)令而行了。程珩遥望着妻的坟茔久久伫立,心说:“秀兰啊,往后我再也不离碛口了,一年四个拜祭节令,再加上你的百日和三个周年,我一次都不会误,都会准时去看你的。你等着我呀……”
程珩走进崔鸿志家院子,发现屋门上着锁,正不知到哪里去找盛秀芝,忽见李子发站在自家大门口朝着这边瞭望。半年多未见,李子发又苍老了许多。隔了一条不太宽的沟,他居然认不出是程珩。他站在自家大门口朝这边吼:“哎,那是个谁呀?”
程珩忙回答:“叔,认不出来了?我是程珩。我来看看秀芝。”
“啊呀,是你!”李子发朝着沟沿跨了一步,好像要从那边跳过这边来,说:“秀芝上山挖野菜去了,你快到我家来等吧。”
李子发边说,边沿着沟沿朝东,赶到架在沟上的一座小桥边接程珩。程珩不由加快了脚步。边走,边朝着对面吼喊:“叔,你慢点,我这就过去了。”
当四只手紧紧握到一起时,李子发急切地说:“我正盼着甚时能见到你哩,我有些话想对你一人说哩。”
程珩跟着李子发走进李家眼下住的小院。进屋后,李子发将夫人同侄儿们赶出院,回身将屋门掩了,才开始同程珩说话。可那时,他的嘴唇突然抖颤起来,抖颤着抖颤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半天,他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子发才重新平静下来。
“崔鸿志牺牲了。”李子发说:“他牺牲了,我们李家往后可怎过呀!侄儿啊,今儿我想同你说的是:我感觉崔鸿志对我李家好,绝不是仅仅因为早年的交情。我总感觉他并不认为李静是汉奸。他当然没有明说过,可我从他的话言话语中,总是感觉到他知道李静的什么底细,他总是在设法保护他。可到底是怎样的,我又说不清楚。听说他临牺牲了,还一路挣扎着进了临县城。他见了三地委副书记傅鹏。我不知他说起没说起李静的事。我这心里真是……”话说至此,李子发又朝门口看看,以更加低微的声音对程珩说起自家曾买了砒霜想将李静杀死,结果却被突然出现的崔鸿志制止的经过。末了道:“崔鸿志临走质问我:‘你想私自处置一个罪大恶极的汉奸?’他说话的口气是那么严厉,可我总觉着在那‘严厉’之后隐藏着什么……”
二人正说着话,盛秀芝回来了。盛秀芝将刚刚剜来的一篮子甜苣菜分了多一半给李家。程珩见盛秀芝面色虽然憔悴,但精神倒还健旺,便稍感放心了些。盛秀芝同李子发、程珩说着话,脱鞋上炕去抱睡在李家炕头的小孩。原来,他家平安寄放在这里。
程珩作一副轻松的神情,问:“夏收没打多少?来这里的路上,我看见秋田长势还行啊,过段就不用剜野菜吃了吧?”
盛秀芝说:“秋田长势是不错,可咱得把粮食省下给部队呀。趁眼下地里野菜还多,我想多腌些,再晒些干的,到时少掺点粮食就能对付了。”
程珩听着盛秀芝用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说出要“把粮食省下给部队”的话,一股无法言表的景仰之情不由从心底泛起。他想这真是有什么样的男人,就有什么样的女人啊!他们这种对自己组织的忠诚真是太让人感动了。他想这种忠诚其实就是对国家对民族的忠诚,也是对故乡的忠诚呀。想着这一对夫妻,程珩委实觉得自愧弗如了。那时,李子发对盛秀芝说:“平安妈呀,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往后就再不要照应我们了。你让我们怎好意思。”
盛秀芝说:“不照应你们我不安哩。鸿志他临牺牲前曾对我说:他不在时,一定要照顾好你家哩。他还说:将来小平安长大了,要拜静儿为师,好好学文化哩。大哥呀,我盛秀芝甚也能忘,就是不能忘记鸿志对我说过的话。鸿志是把静儿当我们小平安的老师敬的,现在我照应着点你们,还不是天经地仪!”
盛秀芝说着,眼里的泪水便下来了。
关于崔鸿志临牺牲前曾嘱妻子那些话,李子发也是第一次听说。他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他看了程珩一眼,程珩也正向他投来一瞥。程珩默然半晌,目视李子发道:“叔,你要把心放宽。”又对盛秀芝说:“弟妹,有些话眼下咱还只能私下说说,你可千万别再同人说起……”
程珩跟着盛秀芝走出李家,过小桥回到小村。前年春节探家时,程珩来过一回“挑担儿”的家。那时,这屋是“一炷香”门窗,屋里大白天都是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现在变了。加了两个耳窗,显得亮堂多了。盛秀芝对程珩说:“去年夏天改的。鸿志说不能让他儿子一出生就满眼黑暗。”程珩笑了笑,见屋里收拾得干净利索,水缸安置在锅台一侧,两个白茬子板箱早先是摆在锅台对面的脚地的,现在却被摆放在炕梢上。当脚地多了一盘小石磨。程珩笑笑,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我挑担儿平日是把这石磨当餐桌用的。”盛秀芝也笑了,说:“亏他想得周到。我一人又要带孩子,又要上磨坊。这倒好,照孩儿磨面两不耽误。不磨面时,这石磨真还可以当个桌子用哩。”盛秀芝说着,给程珩倒了一碗水,放在磨脑上,又将一块草编的坐垫放在石磨宽大的底盘上,招呼程珩坐。程珩说:“看样子,你倒是活得挺滋润。我挑担儿在九泉之下可以放心了。”盛秀芝说:“我不愿像别人似的成天哭哭啼啼。我就是要活得滋润些,一来让鸿志放心,二来让鬼子汉奸看看。”程珩说:“我记得你的身子骨一向不怎好,可得注意哩,不要太劳累了。”盛秀芝道:“说来也怪。鸿志在时,我是常年病病歪歪,现在他不在了,我反倒没甚毛病了。也许,也许我俩原本相克着哩……”盛秀芝说到此,头一低,又落下一串泪来。程珩忙把话岔开说:“我这次回来就不打算走了。咱这一对姐夫小姨一个成了光棍,一个成了寡妇,都是日本人害的。往后,你有甚事就找我,山上住得憋闷了就到我家住几日。”程珩说到此,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些话说得好像有点儿暧昧的味道了。他原本是想用上些轻松的话语既表达了对小姨的关心,又不致让对方太难过的,可碛口人一向有姐夫小姨的许多笑话,现在自己说出的这话,让人听着,竟有些不雅了。程珩一向以来都是极少跟人开这类玩笑的,现在自觉失言,便很觉尴尬。好在盛秀芝是一向不怯开玩笑的,只是眼下因了丈夫的牺牲,外人不再与她开这类玩笑,她也没了心绪同别人开这类玩笑。现在听一向板正的程珩说出了这样的话,知道他是好心说了“塌堂话”(方言,有失体统的言语),便笑道:“姐夫,多谢你的好意。我姑也是几次三番让我到你家住些日子的。只是我知道鸿志他一向恋着他这孔破窑洞,我不能扔下他自己跑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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