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年纪尚轻的老婆子和几个村民守在床边，告诉他火已经扑灭了，让他安心养病。他想跟他们讲讲火腿子的事，但说不出话。
过几天，情况好转一些的时候正赶上一众领导去探望，他急忙跟他们讲述火腿子的遭遇。谁知局领导听后忍俊不禁，“我看你这个小同志是被火烤糊涂了，哪里有什么山神爷和火腿子，那都是无稽之谈。你不用操心了，起火原因专家已经查明，是雷劈起火，不追究任何人责任，而且鉴于你勇闯火海的英勇事迹，局里已经把你树立成典型。好好养伤吧，等好了给咱林区到处讲一讲，也让别人都学学你嘛！咱山区人要是都有你这种觉悟，啥样的大火咱们扑不灭呀！你们说是不是呀？”
镇领导们鼓掌点头，唯有老羊头一脸委屈，“我没白话，领导。我真看着了，我这手就是它烧的。再说那天是晴天，根本没打雷。”
局领导脸色大变，站起来严肃地盯着镇领导，“你们镇里的破除封建迷信工作是怎么搞的？平常百姓信一信也就算了，咱们这英雄护林员咋能信这种牛鬼蛇神！？”说完，他拂袖而去。
镇领导脸色铁青，跟在屁股后面连连认错，走到门口，他回身训斥道：“小杨啊小杨，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你知道评上先进一个月多得多少钱呢不？以后别瞎嘞嘞，我帮你劝劝，这事儿兴许不能黄。”
领导都走了，屋子里霎时冷清下来。老羊头问老婆子为啥领导们不信，老婆子说她们也不信，还说老羊头可能是被烟呛迷糊了，出现的幻觉，让他别想没用的，好好琢磨琢磨到前儿咋给人家当典型作报告。
之后的几天，老羊头每天都躺在病床上看着自己的双手发呆，回想是不是自己真的出现了幻觉，手真是火烧的。
因为住进当时全区最好的医院，老羊头恢复得很快。区里为了营造视觉效果，直接把他接出医院带着满手粉色的伤疤到各个林场演讲。起初几场还算顺利，毕竟人不多，还都是跟老羊头一样没啥文化的人，他说几句就过去了。最后一次是全区的表彰大会，台上锦旗鲜花，台下坐的都是他平时不敢抬眼看的领导们，他一时紧张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主持人三催五催，引导他，“小杨同志，你不用这么紧张，你是咱们全区的救火英雄。就用最朴实的话把那天最真实的情况讲出来就行。”
老羊头这才拉开话匣子，盯着桌面讲起火腿子的事儿，讲了没几句他感觉气氛不对，悄悄抬起眼，看见台下的领导全都黑着脸。这时，主持人走到他身边，对全场说：“这位小同志刚刚恢复，神志还不是很清楚，我们这就带他下去休息了。”
事后，他的五千块钱奖金和奖章奖状全都被没收，林区派出所把他带到局子以宣扬封建迷信罪狠狠批评了一顿。
他郁闷地回到家，又被老婆子和老妈损一顿，急火攻心大病一场，慢慢接受了幻觉的事实。
好在因为缺乏合适人选，林区没有罢免他护林员的职务，只是削减三个月工资作为惩罚。好了以后，他继续巡山，时不时到那些小兄弟的坟前祭拜。忽一日，他无意间走到那天的事发地点，看到一片灰烬中自己的赶山鞭躺在那，鞭梢散了，一旁的草地上还残留着火腿子走过的大脚印子。
他终于有底气说那不是幻觉，拿上物证跑去找镇领导。镇领导大怒，叫来派出所关押半个多月，每天教训，直到他写下保证书保证再也不提火腿子的事儿才放他走。
耿直的他不像老婆子一样在乎钱，只是想不明白为啥真真亮亮的事实他们都不信，甚至连调查都不愿意调查一下。憋了两天，他气不过，对自己说：“不信我就抓，我把火腿子抓到你们面前，看你们还有啥话说！”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他骗村里的老猎户说在地仙堂附近看到一只白狐，让他们在那布下陷阱，而后吃住就在山上，每天瞪圆了眼睛蹲守。
结果本来相安无事，自打陷阱布下之后，山里隔三差五就冒烟，每次都在他赶到时窜起可以控制的火苗。一来二去，他意识到可能火腿子并不是想放火烧山，而是让他遵守古老的约定。他开始后悔当初没有听羊粑粑蛋的话，现在弄得进退两难。
终于，挨到深冬，连下两天的鹅毛大雪将大兴安岭万顷山林覆盖。按照山规，这个时候本来不会再有火情，可以歇山了，可那年冬天山里仍时不时的冒烟，他三天两头往山里跑，弄得身心俱疲。
最后他服了，在过年前儿准备三样祭牲用爬犁拉到地仙堂放入供桌。但骨子里的倔强让他心有不甘，于是在地仙堂旁边埋伏下来，准备再看看火腿子的尊荣。
火腿子真来了，跳进地下，将几样牲口搬出来，然后就在祭坛中心的位置将其点燃，大快朵颐。老羊头一时脑抽，掏出猎枪对着它的后背就是一枪。
他觉得自己打中了，可火腿子毫发无损，愤怒地瞪他一眼逃往山里。他追踪一段无果，忽感害怕，悻悻归家。
结果还没到村里，就见村子方向火光冲天人声鼎沸。他赶紧回去参与救火。火是灭了，村子也烧了半拉。当夜他们就猫在稍好一些的房子里过夜，半夜时候，山上又着了。
因为吸取上次山火的经验，这次部队第一时间出动直升机，及时控制住火情。但老羊头彻彻底底明白一个道理：真刀真枪的打，火腿子可能打不过人，不过要是火腿子想祸害人，千八百的看山人也防不住。
他再买来牲口送到地仙堂，虔诚跪下道歉，让火腿子念在他年少无知的份儿上饶恕一次，他保证以后按照约定及时送来贡品。当晚他梦见火腿子对他说：想要恢复约定，牲口不行了，得祭人。
老羊头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脑袋白毛汗。吃牲口好整，顶多就是自己家养点儿，吃人上哪整去啊？
一筹莫展的两天，山里陆续又冒出烟。镇领导迫于压力，约谈老羊头，严厉问他还能不能干。老羊头倒真不想干了，可一方面祖祖辈辈看山的职务到他这辈儿丢了有点丢脸，另一方面家里人也的确需要那笔工资。于是他硬着头皮说能干。
事有凑巧，从镇里回来之后，村子里一个老太太上山被狼掏了，尸体埋在乱坟岗子。他深更半夜过去把尸体挖出来送到地仙堂。打那以后多半年的时间山里果然没再有一起火情。
转年八月十五，火腿子再次托梦要吃人。刚好村里又有人意外死亡，他急忙把尸体送去，又平安度过两年。
等到第三年中秋，火腿子又来了。这回没再有横死之尸，山里开始冒烟，并出现火情。一个年轻小伙儿因为道听途说镇里要换护林员，打算跟老羊头偷艺，自告奋勇跟他进山驻防。结果一天夜里，他一氧化碳中毒迷糊在木屋中。
老羊头本想救人，可一想这小子惦记着自己的职务又有些生气，最后把他送到地仙堂。
就这么着，老羊头从挖尸祭祀到见死不救，最后开始主动制造意外供奉火腿子，守住了自己的职位，也守住了山林和村子。他原本耿直善良的心也逐渐被黑暗吞噬。
一次喝多了，他实在忍受不住，便跟老婆子说了真相。谁知老婆子不但没责怪他，还跟他说，“人都是大山养活的，保护大山就是保护子子孙孙，死了也应该。”
有了帮手，害起人来得心应手。可人终究逃过不过岁月的盘剥，随着他们年岁越来越大，杀人变得越来越困难。老羊头开始考虑退休之后让不让杨老大接班的事儿，并让老婆子试探着向他透露实情。杨老大聪明，察觉到当中不对，暗地里观察，发现他爹竟然是杀人凶手，便要去举报。
不等他落实行动，一次上山时，误食毒蘑菇哑巴了。老两口觉得这是火腿子的惩罚，赶忙上供祷告。可杨老大坚持认为这是父母在害他，偷着往出跑。迫于无奈，老两口把他关进后山石洞，暗地里把老大媳妇杀了供给火腿子，并制造出外出未归的假象。
老三怀疑大哥大嫂的失踪有问题，偷偷跟踪老羊头，发现地仙堂。盛怒之下他要破除封建迷信，被老羊头打晕，也关进后山石洞。
最后只剩下杨老二。这小子跟两个兄弟比起来有点傻不拉几，但他能意识到老大和老三跟老爹吵完架之后都不见了，心里知道有事，主动向老羊头表态怎么着都行。
老羊头循序渐进地向他说出实情，把他拉下水。后来他又救来生性漠视人命的鱼人，并让年幼无知的狗剩帮忙，一家人开始惨无人道的祭祀活动，一直延续到今天这次，被半天儿破坏。
第20章 火腿子现身
老羊头讲述完这一段恐怖往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一位赶路的行人终于卸下身上重担。
他装满一袋烟，深吸一口，眼含泪花朝半天儿望来，“到头儿了，杀了我吧。看山这一行早晚被淘汰，以后火腿子爱找谁找谁吧。我只求你们放过俩娃子，给俺老杨家留个后。”
半天儿原本对老羊头一家已恨之入骨，听他说完，却再也恨不起来了。他垂下枪管，在老羊头面前蹲下，感同身受地一笑，“行了杨大爷，虽说你们杀人不是被逼无奈，但终归是为了村子和林子，要不然你当初就一走了之了。可能善恶到头终有报，但不会报在我张半天儿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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