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岭猛虎山真是山连山,岭连岭,绵延不绝的山岭重重叠叠,一路上尽是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林梢穿破天际,人行其中,仰不见天,只有一缕缕耀眼的阳光穿透了茂密枝叶投射下来,借此才可以辨别昼夜。走了没多久,赵工就晕头转向,分不出东南西北了,完全没有继续欣赏美景的闲情逸致了。周围也没什么可瞧的,各处景致几乎完全一样,走了半天也似在原地踏步,加上跋涉艰难、语言不通,众人一路上的交流并不多,一个个闷着头跟在大腮帮子身后往前走,只有格罗莫夫莫名地地兴奋,双手举着猎枪,边走边四下搜寻,遇到点风吹草动就提枪追过去,—点也不吝惜体力。他的那支双管猎枪一次可以装两发霰弹,打猎非常方便。有几次看到山鸡野兔,格罗莫夫抬手就是一枪,可是从未命中。大腮帮子看在眼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显然不敢恭维这位老大哥的枪法。东北是块宝地,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打猎也有诸多讲究,有句话叫“飞打嘴,站打腿,上打脊梁下打腿,瞄准脑袋打得美”,一看这导演就没打过猎,装什么大瓣儿蒜?
赵工对大腮帮子这个人十分好奇,他听蹩卫员小陈说过,大腮帮子退伍前是个排长,在部队里当了十多年的兵。此人浑身是胆、可是身上的毛病也不少,烟不离口、枪不离身,整天叼着呛人的土烟闻不惯的人隔老远能呛一跟斗。部队的师首长不是没说过他,可是大腮帮子依旧我行我素,谁都拿他没辙。一来他不耽误执行任务,冲锋陷阵没含糊过,也从来没误过正事,不时还立个功什么的;二来他资历老,师首长刚当兵的时候,就是他这个排长带的兵,人家当上师长了,他还是个排长,师首长也只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抽的土烟,就是东北人常说的“喇叭筒”或“蛤蟆头”,黑土地上种的旱烟叶子味道醇厚,用纸条卷成喇叭状,放在舌头尖上舔一舔黏好,开口处拧成纸捻,如若卷得不好,抽都抽不上火。大腮帮子从一早出发时点上,一支接着一支地续,动作娴熟,再没见他划过第二根火柴。挎在腰上的美制柯尔特手枪从不关保险,就那么直不愣愣地插着,也不怕一不留神走了火,举手投足一身的匪气。看人的眼神之中,总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张嘴闭嘴全是黑话,赵工听得懵腾转向,怎么看大腮帮子都不像个多次立过战功的老兵。
据警卫员小陈说,大腮帮子可不是一般人,部队里知道他事迹的人不少,都说他是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那支柯尔特手枪在参军之前就有,谁也说不清楚是打哪儿得来的。此人特别能打仗,参加过抗联。后来东北民主联军追剿土匪时期,由于他熟悉土匪的活动方式、藏匿办法,对土匪“猫冬”的落脚地点也了如指掌,又会说东北土匪的黑话,甚至多次扮成土匪,闯入匪巢里应外合,让他盯上的土匪头子,没有一个跑得了。在小陈这个新兵蛋子的眼中,大腮帮子就是一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战斗英雄。这样一个身经百战、山生入死的军人,能够全须全尾儿活下来,本身就是个奇迹,怎能不让人佩服?
赵工听小陈这么一说心里更糊涂了,如果实际情况如此,部队最讲究资历,一个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东北剿匪、抗美援朝,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十几年的“战斗英雄”,即使没当上师首长,最起码也该是个团级干部,怎么仅仅是个排长?赵工一问小陈才知道,大腮帮子身上存在“历史问题”。有人说他参军之前可能当过土匪,否则不可能对土匪的行动和黑话一清二楚,又有一身的土匪习气。尽管大腮帮子打仗是把好手,却无组织无纪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对看不顺眼的人张口就骂、抬手就打。按照领导讲话,做人做事不讲政治,这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虽然大腮帮子坚称自己从没当过土匪,也确实没人见他当过土匪,不仅如此,他还在剿匪战斗中屡立奇功,不过这个问题没有历史证人,这么多年一直没结论,从抗美援朝的前线下来后,他就脱下军装回山当了猎人。
由于大腮帮子开口闭口全是“黑话”,赵工耳濡目染多多少少也跟着学了几句,他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就在私底下问:“大腮帮子同志,你怎么会说这么多土匪的黑话?”大腮帮子轻描淡写地告诉老赵:“那能是爹娘教的吗?跟绺子里大当家的教的呗!”赵工之前听大腮帮子说过,“绺子”指土匪团伙,“大当家的”就是匪首,他好悬没让这句话噎个半死,再也不敢往下问了。他怕大腮帮子承认当过土匪,真是那样的话,回去以后报告上级不是,不报告上级也不是,搁心里又不踏实,还不如不知道呢。大肥、帮子倒是个敞亮人,见赵工欲言又止,就说:“老赵,有啥话就直说,憋在肚子里得劲儿吗?”赵工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不敢再接这个话头,低下头继续赶路。
大腮帮子见赵工不接话茬儿,也没再多说什么。几个人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赵工走到娜佳身边,两人并肩而行,用俄语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娜佳告诉赵工,她是苏联电影学院导演系的毕业生,格罗莫夫是她们的代课老师。毕业后她分配到莫斯科电影制片厂,成了老师的助手。赵工与她聊得投缘,就问她:“你这么漂亮,为什么没当演员?”这句话不仅是询问,也是赵工对她的由衷称赞。一谈到电影赵工可就有的说了。不过感觉娜佳却似在保守什么秘密,并不愿意涉及这个话题,赵工只得悻悻作罢。
山里天黑得早,众人刚走近一条山沟,日头就要落山了。大腮帮子对赵工说:“前头这个地方叫‘挑灶沟’,距离日军要塞已经不远了,咱们今天夜里就在这儿对付一宿,明天一早再出发翻越老爷岭。”
赵工把这些话翻译给苏联老大哥,助理娜佳听得不解,问赵工“挑灶沟”是什么意思?这一下还真把赵工问住了,这三个字分开都能解释,合起来却说不通。为什么会有如此古怪的地名?此时被娜佳一问,赵工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好去问大腮帮子,“挑灶沟”,的地名是怎么个由来,有没有什么讲头。
大腮帮子说这地方深山野岭,以前也没个具体地名。后来关东军为了消灭抗联、加强统治制造无人区,把周围几个屯子的人全部赶到这个地方集中居住,在当时称之为“归大屯”。没有老百姓乐意背井离乡,但是拗不过小日本,反抗的统统活埋,为了保住性命,乐意不乐意都得去,只能用独轮车把家当搬到指定的地方。到了地方一看,除了荒山野岭就是当地人叫“塔头甸子”的沼泽地,房子连个影儿都没有。当时天寒地冻的,如果不想点儿办法,那就得活活冻死。被撵到这里的老百姓无奈,只好在山坡上挖个大方坑,坑里支起木头、苫上茅草,当房子住,勉勉强强地遮风挡雨。大屯四周已经垒起了围墙、碉堡,挖了几丈宽的壕沟,修了吊桥,吊桥后面有伪满军警把守,如果住在大屯里的人胆敢无故走出丰步,让小鼻子瞅见二话不说就枪毙。老百姓没办法,只能在这里生活,可山沟里水不行,水里连条鱼都没有,倘若喝多了,还会要人命。一开始大家并不知道喝了沟里的水会得病,有的孩子跟着家大人迁到里,就长成了大脑袋、小短腿的侏儒,又陆陆续续死了一些人,才知道这个水喝不得。可是没有水喝一样活不了,屯子里的老百姓为了活命,不得不动手挖河引水,费了两年多力气才成功。水倒是有了,可是荒山野岭种不出庄稼,干粮不够吃,连糠也见不到,很多时候要靠野菜充饥。孩子饿得打耗子吃,大姑娘穷得没裤子穿,一年四季就一件补了又补的大布衫罩在身上,人哪里禁得住这么折腾?没过几年,整个“归大屯”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活人也快活不下去了,谁还顾得死?死尸就丢在河边,横七竖八排了一大片,全让野狗啃了,东北土话管一家人死绝户了叫“挑灶”,这个大屯里的人全死光了,因此得了“挑灶沟”的地名。
赵工听得骇然,大致给娜佳翻译了一遍,娜佳听完也吃了一惊,不再说话了。大腮帮子带摄影队又往山沟深处走了一程,果然有个荒无人烟的屯子。东北话“屯子”就是村子的意思。赵工一想到挑灶沟里的人家全死绝户了,又没人安葬,抛尸荒野,走到附近便觉得有些可怕,脖子根儿发凉,心窝子发虚,腿肚子转筋。经过这么多年,挑灶沟中的屯子已然破败不堪,仅余断壁残垣,没有半座完整的屋舍,各处长满了山花和蒿草,低垂的暮色中,不时传来两声野鸟的怪叫,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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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人决定在屯子里过夜,按计划明天翻过大山,到老爷岭猛虎山要塞拍摄纪录片,如果一切顺利,最多两天就能完成拍摄任务,然后再从原路返回。小分队六个人各怀心事,大腮帮子想尽快完成任务回去,警卫员小陈和别人话不多,却总追着大腮帮子问东问西。有时把大腮帮子问烦了就厉声呵斥他,他倒也不怕,一个劲儿呵呵傻笑,似乎吃准了大腮帮子外冷内热的脾气。三个苏联队员经常聚集在一处小声商量着什么,又不想让赵工听见。赵工也能理解,远在异国他乡,本国人小团体说些自己的话题倒也正常。赵工属于文职人员,几乎不参加野外工作,此次进山拍摄纪录片虽艰苦,却不在乎路途远近,巴不得可以在山里多走几天,因为这一路之上,除了大聰帮子之外,他跟娜佳聊得也很投机,几乎被这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迷住了,一想到她那甜美的笑容、春风一般的柔情,胸口就像揣了个小兔子一样评评乱跳,浑身发热,眼中的小火苗子噌噌往外蹿。大腮帮子是在土匪窝里当过卧底的人,目光比刀子还锐利,什么风吹草动也逃不过他的注意,一眼就看出了苗头不对。他也不愿意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提醒赵工:“我的同志哥,你可把持住了,大好前途等着你呢,千万不能犯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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