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斗怕一笑尴尬，忙说：“妈，您想得真远。”
三元站在老妈那边，“都不小了，都得抓紧。”
这就把冯一笑也囊括进去了。八斗斜着眼看，一笑似乎并不尴尬。该吃鱼吃鱼。依旧谈笑风生。他发现一笑现在就有这个本事，不以他人的意志为转移，随便人怎么说。她照样我行我素。宫明月打破尴尬，说：“当初，我也差点就移民了，考虑来考虑去，还是回来了。”这段故事是她永远的骄傲。能说一千遍一万遍。说着，她又从手机里调当初在国外拍的小视频。十几年前的东西，换了好几个手机，每次都倒腾，永远保存。还说：“国外，就是看病麻烦，不敢生急病，做个 B 超都能让你等几个月。”
饭局的最后是举杯送行。基本上都喝红酒。姜兰芝做总结。话又绕到生孩子的问题上，“行啊，一次干了，燕儿，下回来，就得多带个人来了！”
众人哄笑打岔。然后合照。宴会就这么结束了。只可惜这次完美的宴会竟留了个不太愉快的小尾巴。姜兰芝在送燕玲下楼的时候，下台阶崴了脚，脚踝肿得跟馒头似的。擦了红花油也不管用。三元八斗一笑燕玲明月陪着去医院拍片子，得出结论：韧带撕裂。医生说至少要休息一百天。
老竺来电话，催燕玲回去。燕玲一百个不好意思。这饭局因她而起。崴脚就跟她有关系。三元说没事儿，敦促她走。还让八斗送她。八斗陪燕玲到医院门口，叫了车。
八斗一个劲儿说我就说我送你。
燕玲说你喝了酒，不能开车。
风呼呼地。刀子一般。八斗问燕玲，“冷么。”随即脱下外套。燕玲执意不领情。龚八斗还是坚持帮她披上。八斗低头看手机定位。再一抬头，他发现燕玲似乎在哭。
哽咽混在风声中，不大明显。他连忙说：“没事儿，崴得也不严重，过几天就好了。也不怪你。”燕玲不说话，极力控制着。眼泪却似乎不听她使唤，跟泉似的淌过她瘦削的脸颊。她伸手去抹。八斗这才忽然明白，张燕玲是为离别感伤。
她是不想走的。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眼下，跟老竺去百老汇似乎就是最优解。
事业上，爱情上，家庭上。尘埃落定。
龚八斗始终觉得，燕燕姐找老竺是亏了的。但他又不可能劝燕玲别走。因为他也没有能力为燕玲提供一条出路。说白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在这个无情的世界，谁又能救谁呢。于是他只好苍白地说，没事儿没事儿。车轱辘话。跟咒语似的。但注定失灵。又说：“肯定会越来越好。”虚得刚说出口就散了气了。黑暗中，燕玲停止了哭泣。一道极小极细的声线，穿破黑暗传到八斗耳朵里。
“我败了。”燕玲说。
八斗头一懵。这个三字反复三只吸血的小虫，一口咬在他心上。八斗拿手扶着心口才勉强止住房颤。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跟燕玲并没有什么不同。无论性别，无关年龄，他们都不过是北上寻梦的人。现在，燕玲梦醒了。他还在梦里挣扎。他同样明白，此时此刻，怎么安慰她都是徒劳。
车来了。大灯亮。两个人都跟大梦初醒一般，迅速走向车子，不谋而合地想用快速的告别冲淡感伤的情绪。
八斗绕到车屁股拍了车牌照。又拉开车后门，让燕玲上车。还叮嘱司机开慢点，让燕玲到了发消息来。燕玲跟八斗挥手道别。
什么话也没说。
她脱下外套，递给八斗。八斗坚持，“披着，披着披着。”连说三声。
车子启动了。燕玲连同车子一起，被黑暗吞没。八斗望着车屁股那两团红光，怔了许久，才转身回医院。
第六十九章
房子租好了。就在八斗家楼下。他们八楼，兰芝五楼。兰芝脚不方便。八斗请了一天假，把人从河北接过来，安顿好。里里外外打扫都是他做。
一居室，客厅卧室都朝南。
等八斗忙完，阳光还没彻底从阳台挪步。兰芝一个劲儿说满意。八斗建议晚上出去吃大餐。兰芝道：“浪费，这灶不是能用么。”八斗说：“那我做。”
又要去超市买菜。
兰芝说：“你买，我做。”说着，就支棱起她那条戴护具的腿。八斗怎么也不肯劳动老妈。但终究还是架不住姜兰芝的强烈要求，出门采购了。
姜兰芝做年糕是一绝。味道介于韩式中式之间。八斗和三元都说达到开饭店水平。兰芝要做，八斗只好搬个凳子让她坐着煮。三元来电话，问老妈的安顿情况。八斗不敢说她在做饭。兰芝接过手机，故意大着嗓子，“挺好的，干干净净，俐亮！”看一眼八斗，又说：“我就是觉得不好意思！”
三元斩钉截铁，“没啥不好意思的，踏实住，你享你儿子的福，还不是应该的。”
烧得差不多。兰芝看时间，问一笑什么时候回来。八斗说别等她，加班没点儿，我们先吃。兰芝皱眉，不予置评。但盛菜的时候，特地给一笑留了一碗。还说：“这不够，吃完再做点。笑笑喜欢吃我做的排骨。”八斗劝不住。只好由她去。吃完饭，刷好碗，快九点了。八斗说：“妈，要不您休息吧。”兰芝手一挥，“走，上你那去。”
八斗着急，“妈，您这腿，就别折腾了。”兰芝道：“没事儿，这不有拐杖么，还有电梯。我过去看会儿电视。”
是，出租屋的电视坏了。也没网。需要重新置办。八斗心里一百不情愿，但还是扶着老妈上楼。九点半，一笑回来了。见兰芝在，唬了一跳。好在笑脸登时换上，嘴巴甜，“妈，还没休息呢，房子行么。”问关键的。
还没等姜兰芝应答，八斗便说：“妈专门为你做了菜，就等你回来吃呢。”
一笑一边换鞋一边说：“不是让你们先吃么。”
兰芝笑道：“你上班辛苦，赶紧吃饭。别把胃熬坏了。”
一笑老大别扭，“晚上我也吃不了几口。”可架不住婆婆热情，小冯还是乖乖坐到餐桌前，品尝着为她量身定做的年糕。晚餐结束，八斗终于把兰芝送下楼。返回头，一笑一张臭脸，手里握着保和丸瓶子。
八斗走过去坐下，讨好地，“妈也是好心。”他基本不战而降了。
一笑先是没出声，再说：“妈这样，我压力太大了。”
八斗腆着脸，“你就享受呗。”
一笑责备，“当时叫你别那么着急定房子，这楼上楼下住着，真叫如坐针毡。”八斗一听这词儿立刻不大高兴，声音也硬起来，“老人关心你，你接受就行。哪怕不喜欢，也无非做做样子，妈刚来，心思都在你这儿……”一笑不让他说下去，尖着嗓子拦话，“我担不了这份情！”
静默了。
八斗被这一声暴喝打得没了声响。又回到问题的核心。冯一笑始终没融入这个家庭。八斗用眼神表达愤怒，整个身体也相当配合得绷着。这一回，是一笑先投降，她实在不想累了一天，一个好觉都睡不成。
她扯过包，掏出几盒药材，对八斗，“这都是活血的，给妈泡茶用。”八斗怔了一下。这小小的关心，一下又让他坚硬的心软了几分。
一笑又接着说：“主要妈这脚不好，明儿还得去协和。医生说了不让动，她老人家不懂，你也不懂？跑得比平时还凶。”
八斗彻底软下来，“这不刚来么，以后就好了。”适才的剑拔弩张，最终以夫妻双方各退一步化解。是，最近八斗也觉得，有矛盾，立刻解决最好，别带着气睡觉。影响寿命。
早上叫外卖，吃永和。八斗、一笑下楼伺候。兰芝嘴上说太贵，吃得却很满足，一个劲儿说豆浆浓。鲜。一笑开玩笑似的劝：“妈，您来我们这儿，就得守我们这儿的规矩，首先一条，别怕花钱。”
兰芝直哎呦。
一笑道：“我和八斗整天奋斗为了什么，不就为了让自己，让家人过得好一点么。说句不好听的，就由着您吃，又能吃多少？您就记住一点，您是来享福的。”
兰芝慢语轻言，“哪是享福的命呦。”看一眼儿子，再对儿媳妇，“我搬过来，就是想能照顾照顾你们，你们工作忙，好多地方顾不上，我做做后勤工作，发挥发挥余热。”笑一下，继续，“你要是把这个职位都给我剥夺了，我就彻底下岗，不能来了。”呵呵地，“人活着，总要有点贡献，我不能当你们的拖累。”
八斗不愿意，嚷嚷，“妈，瞧您说的。”
兰芝又道：“钱这个东西，赚得再多，也得省着点花，该花的不犹豫，不该花的别大手大脚，现在你们是潇洒，将来有了孩子，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提到孩子，八斗的脸晴转阴，他看一笑。似乎并不困扰。冯一笑没正面回答，她用油条堵住嘴巴。
医院熙熙攘攘，八斗陪着兰芝，一笑跑上跑下。为了给姜兰芝看脚，一笑挂了特需。一位大大的专家。兰芝抱着医生的简介反复读。
八斗笑道：“妈，人医生给你看病，顶多几分钟，你看人家简介，读了半小时。”姜兰芝迭声，“不得了，人这医生，是当年绍兴市的高考状元呢，啧啧，人才都来北京了。”只可惜，对于医生的看病效果，兰芝却不大满意。大夫看了片子，说她这种情况，静养为主，不需要用药。出了诊室门兰芝嘀咕，“好歹也开点药。吃的没有，起码有抹的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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