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事总是一代不如一代!”他食指使劲点著自己椅子上的靠手,嗓子略为提高了些。 “很多很多的老世家都这个样子:大家往下倒,往下倒——倒光,好,大家都精光。你呢——”他忽然转过身子来冲着何云荪, “不是我爱说不吉利的话,你呀——现在固然还安安稳稳有吃有穿,但是到你世兄那一代……”
那一位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季樵十爷可又摆摆手:
“你世兄那一代说不定还可以过得去。再过一代呢?”
唐启昆看了何云荪一眼,带一种代替别人伸冤的派头辩解着:
“不过倒——倒也看什么人。我说何六先生府上倒不至于这个样子。”
“不然也,不然也!”何六先生两手摇了几下,然后提着拳头,跷起大拇指来,大袖子幌动得显出一股潇洒的样子。 “不要说我的后辈,我这一辈都已经不得了。呃,是真的。我倒也不愁:自乐其乐。哈哈哈!……怎么呢,怎么呢?你看呢?——这个态度——”他脑袋画着圈,“呃,如何?”
他打起哈哈来。
二少爷看见那位客人端起了盖碗,嘴唇在杯子边啜出一种干巴巴的响声,他这就很生气地叫:
“喂!来人!茶呢,茶呢?”
他发见何云荪瞟了他一眼,他感到有一把沙子摔在他脸上似的。忽然他思想在他近来顶不愿意提起的一方面触了一下,像触到痛处那么叫人一阵难受:那个人也许是看不起,也许是在肚子里轻蔑地想着他——
“摆什么架子嗄!——空壳子!”
于是一等韩升进了门,他发起大脾气来:
“这个混蛋!……混蛋!”
那边那个客人还在滔滔地说着,冲着十老爷打着一定的手势——翘着两个大拇指晃动着。他放小声音告诉别人:前年以来他亏空了一万多。他不知道这个端午节要怎么渡过去,据他看来——怕连粽子都包不成。这里他满脸笑着,看看唐季樵,又看看唐启昆。
“讲起来真是急死人!”他兴高彩烈地叫。“去年我们家里那位少奶奶一死,全家一个钱没得。连棺材都是赊账的。你看!”
唐二少爷似乎嫌他说得过了火:
“你西湖的庄子呢?”
“当掉了!”
“怎么?”
他没命地抽了一口烟:
“摆在那块做什么呢?市政府要造马路,拆房子,刚刚好——要在我那个庄子中间挖一条心。我不如趁早当掉。可惜的是——没得一个人肯来当:个个都晓得这个房子靠不住。”
这还不算。顶糟的是他等钱用:他算好拿这笔当来的款子来缴钱粮,可是……
可是那位主人还不服气。他照着原来那种有礼貌的口气又问:
“那么你在北平的房子呢?”
那个用手在空中一拍:那谈都不要谈起!他站了起来,弯着个腰——让自己上身往主人那边倾了过去。
“你晓得——北平糟到了什么样子!”何云荪摆着一付从来没有过的严重脸色。 “连管房子的那个老叶都害怕,写信说要回到南方来,要请太太老爷准他。……好久好久我就想到北平去——不能去嘛,有什么法子!好了好了,这份房产算是白花的。嗯,拉倒!”
唐季樵一直在沉思着。用迟钝的手势拈起糖莲子,慢慢地嚼。好像他是怕剥起壳子来会打断他的思路,就尽拣上这种不费手脚的吃食的。
“这个世界倒过来走了,”他说得很轻:他忍受着的痛苦,他耽心着的祸害,似乎都怕给别人听了去——怕叫人分担了他的忧患。一面他的手动得挺小心,仿佛怕惊动了谁。“这是反常。唉,这简直是反常。……到哪一天才会好嗄,到底?我们只指望儿孙好起来,哪个晓得一年不如一年,这个世道。”
做侄儿的劝了他一句:一个人这么消极总不行——消极!然而何六先生用种客气的样子轻轻校正了他一下:
“这个不是消极。是悲观。”
至于他何云荪自己呢——他看得很开。不管怎么穷,不管债主坐在他对面,他可还照样喝酒。并且他还喜欢弄几样精致的菜:譬如——炖得稀烂的鸭子,加两片陈皮。
“酒呢,”他带着自信的样子往下说着, “我爱吃老花雕。坛子一开——吓,那股糟香五里路都闻得见。在杭州——我们设法在个寺院里弄来了一坛。……不管天高地厚吃了酒再说。我是达观的。十先生你看呢,我这个主义——呃?可对?”
上桌之后他一直还是谈着酒经。他吃得很豪爽,喝得很多:等不及主人替他斟酒,他就笑嘻嘻把那把银壶拿过来。他问着二少爷:
“你这酒到底是哪一家的?”
谈着谈着他似乎忘记了主人告诉他的话,又提起就问一遍,接着喝了一大口,点点头。这味道好不好——他可以一句也没有说。
唐季樵喝得过量了些,颧骨上不自然地红着。他用种很精密的统计来报告——哪些盐商败了家,哪些官家子弟守不住家产。他们唐家是一样的情形:他虑到了他的儿女们那一代。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net/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找书指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