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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市里_张天翼【完结】(29)

  “真是没有意思,”他朦着眼睛好像要打瞌睡。“明明晓得他们将来处境要更加困难,你没一点办法。我自已是完了。我只要启良他们好好学点东西,往后能够赚碗饭吃。”

  二少爷正舀了一个獅子头到自己酱油碟子里,这里赶紧停止了动作,插进来说:

  “所以——像我们这种人真没得法子。有钱的还是买几亩田好。”他看看何云荪的脸色。

  “田是呆的,”他点了点脑袋。 “摆在那块不会动,稳稳当当。”

  那位何六先生很快地摇摇头:不知道他到底是不同意,还是衔了一嘴的东西说不出话。

  主人觉得现在应当提到正题上来了:

  “咦,你不是要在宝应买田么?”

  “没有买成。”

  “怎么呢?”这个把呼吸都屏住,死钉着对方,好像要用眼睛把那张圆脸吸过来。

  客人疑迟了会儿。然后扬扬眉毛哈一口气,忍不住地爆出了笑声。

  “荒唐哩,荒唐哩!”他叫。他又疑迟了三四秒钟,这才装付滑稽脸色交代下文。他叫人知道他的主张跟启昆一样:的确的,田产比什么都靠得住。他翘着大拇指的右手在桌上轻轻一敲:嗨,坏的就是他手上匀不出现钱!他庄重着脸色加了一句:

  “还有呢——价钱也谈不好。……季樵!喝一口!”

  季樵仿佛在尽着义务,苦着脸万分勉强地举起杯子来。放下的时候叹了一声。

  “他怎么总是不谈到那个上面去呢?”二少爷想。

  那些熟人都已经透风给何云荪过:唐启昆为了要叫他母亲过得更舒服点儿,他宁愿把叶公荡那丘好田卖掉。十爷跟他隐隐约约谈起的时候,他说过这句话:

  “嗯,叶公荡的田的确是好田。”

  可是怎么,今天他老避着这个问题,哼儿哈的!

  唐启昆极力要把题目扯到正面去。于是谈到许多很有见地的人:他们做事情很有打算,他们都替他们的子孙置办了一些靠得住的产业。这些产业不怕打仗,也不怕什么乱子,总是呆在那里不会蚀去一块的。这里他忍不住瞟了他十叔一眼。

  可是又有一碗菜端上来了:一碗冰糖肘子。碗面只看得见那层古铜色的皮——油油发着光。一放到桌上,还颤巍巍地抖动了一下。

  那位客人叫:

  “哈哈看,看样子就晓得了不起!”

  他喝干了酒,冲着十老爷照了照杯,拿起筷子来。

  一直到吃完饭,唐启昆总没机会谈到田上去。

  连十爷都都也忘记了他侄儿干么要去跟姓何的搭交情似的,只是管自己发着议论。他老记得他女儿这一代的命运。他又想到了他的榔头:

  “唉!”

  他把舌尖抵在臼齿的缝里,猛地一抽,发出“撮!”的一声响,让嵌在牙缝里的东西吸出来。

  “你那位大世兄呢?”他问何云荪。“大学快毕业了吧?”

  “早哩早哩。要明年。”

  随后他们的话锋就转到一般朋友的儿女身上了。

  “仲骝家的几个孩子倒搅好了,”何六先生闭了会眼睛,又一下子张开。 “他家那位小姐——怎么,她的婚事到底从新派还是从旧派嗄?”

  不知道为什么——唐启昆竟微微地吃了一惊。他问:

  “那个小凤子啊!”

  “小凤子?”那一个抡了抡眼珠。 “这名字倒不错。呃,她年纪也到了吧?再迟下去的话—一唔,找人家怕难哩。”

  他又不相干地笑了起来:

  “好在他们如今有钱:送倒也未必送不出去。”

  主人很疑心地瞅了他一眼,想着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今天这回请客——简直一点道理也没有。要想法子结识这个何老六,再联络联络感情,井且认认真真请别人赏脸来喝酒:这些难道全落了空么?那位客人的谈笑吵得他有点烦躁。他觉得那个人的笑是假的:嗓子本来不怎么好,可拼命要装做很宏亮的样子。说的那些话呢——哼,恐怕只有十爷这么个老实人才相信。

  可是他自己实在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引动对方。他舌子涨大了许多,摆在嘴里好像嫌多了一件东西。眼睛不安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瞧着十爷那付又自然,又大方的派头,那付跟老朋友发牢骚样的口气,他有点嫉妒起来。

  唉,这是他——他自己去央求别人的。他自己要去巴上别人的。并且他老实费了点周折才把那位先生找得来。于是他更加觉得自己很难说话,跟他以前干印花税分局的时候见着县长,见着那些大绅士们——那个处境是一样的。

  “慢慢地来,只好,”他小心地嘱咐自己。

  以后的谈话他简直没有插什么嘴。只是有时候他哼一两声——叫别人不要忘记这里还有一位正式的主人。他很热心地听着。他早就打定了主意:等这位客人走了之后,他再跟十爷切切实实谈一下。

  然而到了大家分手的当日—一何云荪可把唐季樵也拖走了。

  二少爷带着有什么隐痛似的脸嘴说:

  “十爷怎干不再坐下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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