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过奖过奖!”华老伯两手拱到了额头上,脑袋连连地缩着。“道理倒的确是这样一个道理:人家之所以要带高帽子,就是因为他徒然虚有其表之故。”
停了停嘴,华幼亭更加谨慎,更加恭敬,好像他在佛像跟前似的:
“府上是贤人辈出,在地方上是——只有你们两位是如今的中流砥柱。……”
主人赶紧很响地叹了一口气,趁势把话锋转到他家的境况。似乎为了怕他自己胆怯,他一连啜了两口酒。脸子皱得苦巴巴的,用种兴奋的口气告诉别人:他自己苦点个不要紧,只要他的老母,他的寡嫂——能够安然过点好日子。
“家母将近七十了,将近七十了,唉!”他霎霎眼睛。“家嫂二十九岁就守寡,带着先兄的孤儿。……我是——老伯晓得的,孝弟两个字虽不说来,我总——我总——唉,说起来我真伤心!要她们过这种窘日子——我宁可拿刀子割碎我的心!我呢又不敢告诉她们实情:如果叫她们晓得了,叫她们难过,那我——我这个罪业就更大了。”
十爷摇摇头插嘴:
“大家都是不得过,都是不得过!真不得了!”
天色慢慢阴沉下来。厚块厚块的云飞跑地流着,好像是融化了的锡——然后凝成了一大板,重甸甸地压在人们脑顶上。
大家脸上给映成蜡黄的颜色,还隐隐地透着青光。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呆滞,仿佛这闷热的空气压得他们连抬一抬手都很费劲。随后忽然一阵凉风卷进了屋子,冷水一样的往他们脊背上一浇:他们一面透过了一口气,一面可由那陡然来的异感——吓了一跳似的觉得不安。
唐启昆又埋怨又胆小地——偷偷对天空溜一眼。他问自己:
“这是个什么兆头呢?”
他平素常常感到的——那片又像有又像没有的黑影,现在可变成实实在在,变成看得见摸得到的东西横在他眼面前了。
“要是乌云给风吹开了……”他祝着。
桌上的东西似乎亮了点儿。他抱着赌孤注的心情对窗子那里瞟一下——天上可变得更加黑,更加重,叫人耽心它会掉下来。
“老伯,老伯,”连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这么兢兢战战的,声音有点发抖,“再敬老伯这一杯。……”
酒在他肚子里发着烫,头脑子一阵阵地昏迷——他竟感得出这一步一步加深的程度。心也跟着跳得快起来,仿佛要准备跟人决斗的样子。一方面他可越发胆怯,总是在害怕着一个什么东西似的。
等到他对华老伯商量那件事的时候,他竟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外面洒下了雨点,打在屋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接着就开了闸那么倾了下来:一根根绳子粗的雨连结在一片,忿忿地直往地面上冲,看来似乎想要把屋瓦跟街心石板都打碎。
唐启昆时不时噤住了话声,往窗口瞧一瞧。窗子虽然给茶房关上了,他可也觉得可以看见雨点打到对面屋上是怎么个劲儿:看来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地方会有这样的天气,因为所有的雨全都聚到这儿来了。
他想:这或者倒是天意凑成的一个机会:大家都只好等这一阵雨过去了再回家,让他们从从容容来谈这注交易。
天一下下地亮了起来,好像有谁把亮光一把一把地往下洒着。他们移到旁边一张桌上,慢条斯理啜着茶。原先那种闷热给雨冲洗得千干净净,就仿佛束着胸脯的东西给解松了的样子。
做主人的啜一口茶,大声咂咂嘴,在肚子里说:
“嗯,事情有了转机。”
他说话顺畅了些,甚至于还带点自信的神气。他认准了对方是怎么个人,他竟自己先提到了抵押。
那位华老伯慢慢地摇着扇子,似乎想要把这凉浸浸的水气扇走,嘴里也慢吞吞的。
“不敢当,不敢当,”拱了拱手。 “朋友理该彼此帮忙,而况你足下——你们府上的人我都佩服得了不得。要抵什么田契呢,你老兄真是!”
唐季樵眼睛睁大了点儿——瞧着他那付有礼貌的笑脸。唐启昆可扬了扬眉毛。
“但是—但是——”华幼亭稍为顿了一下,盯着唐启昆的脸。那个心一跳。 “但是——两千我恐怕难以办到,寒舍近来也实在是……”
“那么——?”
“一千以内还可筹筹看,一千以内。”
于是他们谈妥了。做主人的一定要请华老伯多想点法子,他要借不到一千五是不够用的。那个再三抱歉地叹着气,表示张罗不起来:华家里景况也糟得很,许多地方不肯放给他。末了他才答允——一千二。
“二先生是明白的:我不过是经手代借,”华幼亭说。“二先生的意思是——几时归还呢?这一层他们要问的。还有,他们恐怕——多少要几个利钱。”
唐启昆想了一会儿,于是干脆告诉他:半年。利钱他可决不定:
“他们要多少嗄?”
“二先生的意思呢?”
二先生瞅了他十叔一眼,舔了舔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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