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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市里_张天翼【完结】(55)

  “赵大夫你看呢?哪,这不是火是什么。你望望瞧,这个这个。”

  说了紧瞧着那位大夫的脸色。要是别人稍微表示一点儿迟疑,他就定不下心来。

  哼,人家不相信!——说不定又要把罪名往他身上栽:什么毒!

  只要郎中一有了另外的看法,把孩子看得小题大做,他第二次就再也不去请教他了。

  这些心事——他一到了省城里就一下子涌了出来,好像给谁一脚踢醒了似的。平素看不见,听不见,他就从不把念头转到那上面去,似乎这世界自来就没长出个小龙子,只让亚姐一个人去操心,去发急。

  “这个样子下去真不行,”他对自己说,一面觉得这里的娘儿俩——简直成了他生命里顶要紧的东西。

  可是他没有什么对不起亚姐的地方。他那年在南京钓鱼巷一跟亚姐搭上了交情,他就想法把她身价赎出来——足足花了三千多。他跟她在省城里租了屋子,雇些老妈子厨子伺候她得周周到到的。她本来的“小鸭子”那个名子太不大方,他还替她改做“小亚子”,一些熟朋友赶着她叫“亚姐”:听来像是好好人家出身的小姑娘。

  租的房子也完全照着她的意思,她喜欢带点儿洋气的。那座小楼房每年粉刷两次,窗门漆得亮亮的,发出一股油味儿。她从前在南京住的是古庙样的旧屋子,她就故意要这么白头到尾都换一套,她把过去的世界全都丢掉,连回忆也丢掉,重新做一次人。

  家具也带着洋气。她常常在木器店里看中了这样,看中了那样。有时候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架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可是她爱它那种外国味儿。

  “嗨,”二少爷取笑她。 “我看你简直要变成了洋太太了。”

  “我欢喜那个新奇样子,”她说起话来总是很费劲很在意的样子:她极力要洗掉她原先那种南京腔,憋着江北口音。“不晓得怎干——房子里头一摆了呆不龙咚的木器,我就连饭都吃不下。”

  唐启昆总是依着她,让屋子里的家具一年年地添多,看上去叫人疑心他们在那里开拍卖行。可是他只要她舒服。只有这么着,对她那某种心事,他不能叫她满足的她那种心事——他才算补了过。他把黄包车公司的那份利息全拿来开销这家小公馆。他不在此地的时候,还有黄包车公司管事的李金生照应她。

  然而亚姐总不称心,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她肩上似的。

  男的瞧着她,溜开视线的时候他想:

  “难怪。她是为了小龙子:唉,这回这孩子身体格外变坏了。”

  小龙子那张小床横放在他们卧室里。那张金黄的小脸偎在那里一一动也不动,眼睛张开了一小半:要不是他老在那里轻轻地哼,简直叫人想到他已经停止了呼吸。奶妈坐在旁边尽看着他,手里一把扇子悄悄地赶着苍蝇。她眼睛红红的,似乎在淌着眼泪。

  亚姐冷冷地说:

  “这个小龙子也真古怪!你哼什么嗄——哼给你爹爹听啊?在家里有的是少爷小姐,还在乎你这个野种哩!”

  “呃呃,亚姐!”他这里偷偷瞟了奶妈一眼。“做什么呢,做什么呢?给人家听见了成什么话嗄!”

  那个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眼睛对着外面的江:

  “这个——倒不紧要。奶妈早就晓得你跟我的事:我自己告诉她的。”

  远远的云在无形之间移动着,看来竟是对岸的田地里长出来的。江面虽然有那么宽,那荡黄水可嫌挤得它不好过的样子,不耐地幌着荡着:闪着太阳的反光,就像燃着了零碎火药星子一样。

  一些船只在那上面滑着,总是先看见它发狠地冒一口白气,然后才“呜!”的一声叫。

  她把视线守着它们,跟着它们移动到老远老远。一直到看不见了,她才转开眼珠子,于是轻轻地叹了一声。

  唐启昆时不时在瞟着奶妈——看她有什么表示没有。那个可一直没转过脸来。她一定在心里鄙视他,替她女主人抱不平。她越不露出一点儿什么来,他就越觉得她可恨。他认为这女人简直是在离间他跟亚姐——说不定常在亚姐跟前捣他的鬼。

  他索性拿眼睛钉住了她,希望别人偶然会瞥过来——给她一个威胁。可是他等个空,他这就生气地叫起来:

  “扇什么嗄,你!小龙子是受不住风的!”

  一会他又换了一个题目。脸子对着窗子那边:

  “呃,如今小龙子还是吃刁先生的药吧?”

  “唔,”亚姐眼睛还跟着那些船。

  “他怎么说呢,那个刁先生?”二少爷提心吊胆地问。

  “刁先生说他先天不足。”

  “先天不足,先天不足。……”

  男的自言自语着,在细味着这句话的意思。他到小床边看了看,用手贴贴小龙子的额头。然后低着脑袋踱到窗子边,沉思地皱着眉,嗓子放得软柔柔的:

  “先天不足,唉。你怀的时候我就劝你的:吃点个补品罢,吃点个补品罢。你总是……奶妈奶子恐怕也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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