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重甸甸的,他觉得他一辈子顶麻烦的事——就是这孩子的病。这叫他们两个大人都愁眉苦脸的,过日子不舒畅。
“唉,真是个业障!”
为着要使亚姐快活些,他于是毅然决然吩咐——叫把小龙子这张小床抬到楼下奶妈屋子里去。他再也不去想到这孩子,并且还不愿意亚姐提到他。一走过楼下——他总是加快了步子,怕他儿子那种蚊子似的哼声飘到他耳朵里来:仿佛只要听不见,他就可以叫自己相信那孩子是病好了。
“我要快快活活玩几天,”他盘算着。“一个人何必过得太苦呢,何必呢!”
过节那天他喝了好几杯雄黄酒,用打架似的劲儿吃了许多菜。他告诉亚姐:做人就为的吃。只要吃得多,身体当然好。这里拍拍肚子,打了个油膈儿。可是为了要证实他那句话,他又努力吃下了四个豆沙粽子。
“亚姐我说你也要宽宽心才好。明儿个要是天气好,我们上松鹤楼去罢。……吃的上头你真要留点神哩。早上叫他们去喊一笼汤包——其实也不费事。你何必这个样子,看你真是!”
每天起来,二少爷亲自吩咐——要到前面茶店去定做点心。可是亚姐总吃得很少。
“你到底叫我怎样嗄,”唐启昆不高兴地问。 “开开心多好呢。”
“嗯,开心得很哩!”
他摇摇头:
“哪哪哪,你看!”
直着眼睛发了一会愣,他走到她跟前去,屁股贴着桌沿。
“你总怪我没有好好地照顾你。其实我是——”
亚姐站了起来要到楼下去。他一把揝住了她。
“呃,呃。”
两双眼睛互相对着。她好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似的,神色有点不安,还有点疑神疑鬼。男的那张脸子拉得格外长,眉毛皱着闪动着:这些忽然逗得她讨厌起来。她感到他只不过想要暂时相安无事,只是怕有什么蹩扭煞了风景,并不是看见她有什么苦处——要安慰安慰她。
她脸子通红,带着受了委屈的样子——大声说:
“我并没有说你没照顾我。你待我好极了!——我修九世行还报答不了二少爷哩!我有我的事!——要你假妈假妈地问什么嗄!”
照例在这个时候——她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二少爷心一沉。唉,她又是那句话!于是他拿手绢揩揩脸上的汗,瘫了一样的坐到椅子上。他该怎么办呢,他?嗨,真该死!其实只要除开这个,他跟她过得真是算享福的。
他听见她擤鼻涕,还听见她像伤了风那样哈了一口气。她老是滴溜着这些事,就这么枯下去,瘦下去。现在他简直不敢看她,似乎一见了她那付可怜巴巴的脸相——马上就会证实了他犯的罪。他痛心地嘟哝着:
“真不得了,真不得了!……”
一种又晦恨又惭愧的感觉逗得他万分难受。他恨不得跑到亚姐跟前抱着她,跟她讲着好话,然后把这里的家整个儿搬到对江去。从此她就是他的二少奶奶,让她在城里好好地做人。
他一辈子巴望的就是这个。她待他这么好,她自己肯这么熬着日子,只是为的这个。她一心想着他从前那句话:他赎她回去只能算她是个小的,等二少奶奶死了这才轮得到的。
“我怎么要说得那样硬挣呢?”他问自己。
可是事情越来越明白:他骗了她。于是他心一软,皮肤轻轻地发一阵紧,跟他看见医生替小龙子挤着浓血的时候——一样的感觉。
“怎么我尽朝这块想的嗄?”他在肚子里埋怨着自己。一个人总该想得远点个:老这么自怨自艾的算什么呢。这里他可放起胆来抬起了眼睛——直对着亚姐,连她视线跟他的碰着了他也不移开。他偏不在乎!——老实说,他自己并没有什么抱愧的地方!——“哪个叫她这样一个出身的?——怪人么!”
站起了身,挺得直直的,他又在心里加了一句——
“活该,活该!”
他唐启昆还得在社会上做人哩:他不能叫她坏了他的名誉。直到现在他还对亲戚本家们把这件事瞒得紧紧的。只要漏了点儿风声,别人就得臭他——
“唐家二少爷还说是个孝子哩,还说是个道德君子哩!哼,他倒在省城里养了个雌头——窑子里的货!还养了一个儿子!”
于是大家都得瞧他不起,连华老伯也会摆出一付冷笑的脸孔——好像只有他姓华的才可以讨两个小老婆,别人打个小公馆就是犯了罪的!
唐启昆觉得胸脯那里紧得透不过气来。他认为这是他太挺了缘故:胸脯肉全给绷住了。
“啧,不好过!”——胸部缩了进去,还用手摸了摸。他想到他从前做错了点儿:应当一开头一他就把她当姨太太接回家的,他在家里也就不会那么孤单,不会那么感到他的世界一天天小下去。然而现在——嗨,糟糕!跟她住了三四年,还什么名称都没有:照上海话说来,那简单直是:轧姘头!
他张了嘴哈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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