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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市里_张天翼【完结】(86)

  “决不容他!决不容他!”

  他庄严地扫了大家一眼。

  这天他特别爱说话,仿佛有种什么热烫烫的东西在他肚子里膨涨着,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对什么人——都不知不觉要进出来。别人谈着的时候他老是插进嘴去,再不然就很响地咳一声叫别人注意到他。他一会儿走到外面,一会儿走到里面,听听那些女客男客发表了些什么意见。听完了他就得想一想,好像他负着这个大责任来评判似的。

  “对,对,”他说。“好嘛,这个话就说对了。”

  直到他跟大家送了丁文侃的行,回到自己家里,他还带着这松快劲儿。他到大太太那里去——几乎是飘进去的。叫母亲看了他这付得意样子有点不放心:以为他已经抓到了她的什么把柄来跟她开玩笑。

  “田是卖得成了,”他透了一口气。 “叶公荡这笔整的一卖掉,其余的就不怕。”

  大太太可把念头转了开去:

  “你跟那寡妇分家——那些个债呢?”

  孙小姐一瞧见她爹进来,她就偎着祖母坐着,似乎怕他害她。她刚才张张嘴要打呵欠,可赶紧忍住了。她把声音放低,不过她父亲可以听得见:

  “真的,光把家私分给人家,债都放到我们头上啊?”

  唔,对。唐启昆早就想到了这一着:他有他的办法。可是他故意装做吃惊的样子,表示他不能想得这么卑鄙:

  “债?债是我一个人欠的,怎么好叫大嫂子分呢?”

  他静静地等着回答,瞧瞧别人的脸色。随后他不大自在起来。怎么她老人家不开口了嗄?——他有种失败了的感觉:好像赌宝没赌中的样子。他慢吞吞地点起一支烟,慢吞吞地摇摇头,转湾抹角地来证明——分了家他就不得了。他们没办法去对付那些债务,说不定他们简直会破产。

  “有什么法子呢?”

  孙小姐死盯着他,想看出他这句话是真的还是假的。然后她又带着问话的眼色瞟瞟祖母。她老人家可忍不住要笑似的扯动嘴角,显见得在那里卖什么关子。

  这个老二真没得记性,竟说想不出办法。老房分家的时候他其实也帮着商量出主意的。他们大房里也欠了私债,可是他们两母子偷偷地写了几笔借据,盖上老太爷的图章,托大舅舅他们拿着来算账。这些债务这就成了祖上的,哪一房都摊派到了责任了。

  “好在是我们这房当家,”大太太得意地想。“如今也差不多。”

  然而唐启昆只是没主意地叹着气,用种呆滞的手势拍拍烟灰。他仿佛怕五二子会要判他有罪似的——他一个劲儿等着大太太来出面,来开口提出。一面他又觉得事情有点僵,提心吊胆地问着自己:

  “她怎么还不提呢?”

  到底还是大太太忍不住。把脸子凑近他,手指抹着茶几——有条有理地说明了他们该怎样干。她显得很骄傲,抿着嘴巴翘翘下巴:你别看她做娘的年纪大,对付事情还是有办法。

  “空着急有什么用嗄。只要心里灵活,法子总想得出来的。”

  “唔,唔,”二少爷轻轻皱着眉,眼珠子呆滞滞的,答允得十分勉强。 “那么——那只好照着你的法子办。爹爹的字我倒还学得像,图章也便当:我依你的话就是了。朋友也有几个老靠的,可以托托他们。”

  “还有大舅舅那块——这回子再请他帮回忙好了。”

  “嗯,”唐老二咽下一口唾沫。

  回到了自己房里他又懊悔起来。嗨,真该死!这个计划怎么不由他自己来提出呢?他得把这件事打算得周周到到,让她老人家插不进嘴。娘总是相信大舅舅:这回又要拜托那位大舅舅。这里他开了灯,坐在桌子边发起楞来。大舅舅是什么人嗄,她老人家这么相信他!

  “他专门揩我们唐家的油!老痞子!——不晓得给他痞了多少东西!”

  书房里好像用冷水洗过的。秋夜的凉气打砖里侵了上来。外面有只把蟋蟀啹啹地叫着,听来又单调又寂寞。

  一个人只要有一点个不称心,许多不如意的事,就会钻到他脑子来。他想到押着债的那些田契,又想到叶公荡以外那些田的买主——渺渺茫茫的落不到边际,仿佛一个人在水里漂着,抓不到一块木头什么的。

  他把骨牌倒到了桌上,打算占一个神数问问看。三十二张都给仆得整整齐齐的成了一排:他可不敢去翻开来。

  “真该死!事情都安排得好好的——做什么求神问卦的嗄!”

  决计不去看它!要是他还没有静下来,还没来得及正心诚意的,占着个倒楣卦——徒然叫自己不快活。虽然不诚就不灵,心里可总难免有疙瘩。

  他逃开似地站起身——走开去。可是总有点不放心的样子,有谁催逼着他一样,忍不住要翻开那些牌来看一看。他食指在胡子上抹一抹,带着十分决断的派头要去把那一排倒楣东西推散。于是右手就按到了那排骨牌上面。

  稍为翻几张来望望瞧——其实倒并不碍事。他对人辨解一样的在肚子里说:

  “反正我并不是问卦,我不过是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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