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艺术创作上,克莱斯特与由歌德所代表的古典人文精神形成极端的对照,他向后者的价值观念中引入了阴森的怀疑。他的文学创作常常都是病理和心理因素的突发性产物,往往事先没有任何迹象,便直接涌现于潜意识深处。他的作品总是倾向于表现灾难性的结局,而他所揭示的原因则是经验的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伦理-人际关系的脆弱,心理动机的深不可测,以及命运对"人类生活"造成的袭扰和不安。正因为如此,歌德把克莱斯特斥之为"病态的心灵","就像一个本来天生丽质的肉体患了不治之症",让人即便想表示诚恳的同情,仍不由自主感到"恐怖和嫌恶"。
令人注意的是,在卡夫卡和克莱斯特之间存在着许多相似和对应之处。他们都在严厉的家庭环境长大成人,都面对家庭对他们的现实期望,然而都相对地缺乏处理现实生活事务的能力和兴趣;他们的伦理-人际关系都显得极为紧张;他们都对爱情表现出难以缓解的需要,都陷于旷日持久的订婚状态,而结果都不了了之;他们在爱情上都表现那么强烈,但作为天生的艺术家,他们自我保全的本能也都更为强烈;他们都执着于艺术创造,都拒绝迎合时代的标准和期望值,并因而使他们自己不被世人理解,久久得不到承认;他们都倾向于执迷,无论他们所关注的事物是多么细小,他们都会以强烈的热情执迷其中;尤其对于他们所关注的基本道德和哲学问题,只要条件允许,他们都会沉浸于忘我的思考之中;克莱斯特在34岁死于自杀,而后面我们将看到,卡夫卡在34岁也终于染上"自杀性"的肺结核;他们都各自有着程度不同的死亡冲动和自杀倾向;他们都那么珍视男子气、珍视决断和性格的统一,但也都那么多变、分裂和病态;他们都永远绝望,永远摇摆于执着的努力和彻底的放弃之间……
两个人生存状态上这样一种高度的对应并非偶然,它既显示了不同命运之间的共性,也暗示了文化人格之间的认同和影响。在卡夫卡最后的岁月中,他的青年朋友雅努施曾向他谈起当时红极一时的超现实主义先躯诗人阿波利奈尔,卡夫卡却以高度的教养,含蓄地表示了断然的否定。他认为真正的艺术是痛苦的分娩而不是技巧的造作。只有骗子才会对技巧的造作感兴趣,真正的艺术家总是避之唯恐不及。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克莱斯特小说集:"这才是真正的创作。语言非常清楚。您在这里找不到矫饰的语言,看不到装腔作势。克莱斯特不是骗子,也不是逗趣者。他的一生是在人和命运之间……[梦幻]似的紧张关系的压力下度过的,他用明确无误的、大家普遍理解的语言照亮并记述了这种紧张关系。他要让他的……[梦幻]变成大家都能达到的经验财富。他为此而努力,却不耍言语游戏,不作评论,不施用诱惑。在克莱斯特身上,谦虚、理解和耐心变成任何一次分娩的成功所需要的力量。因此,我反复阅读克莱斯特的作品。艺术不是瞬即消逝的惊愕,而是长期起作用的典范。"雅努施:《卡夫卡对我说》,第186页。
克莱斯特把生活看作敞开的伤口,暴露在每日的生活面前,不断受到新的刺激、污染或斫损,永远难以愈合。卡夫卡也是这样。"伤口"成为卡夫卡人生和艺术的一道寓言,"正握着生命的痛处"。在他的文字中不断出现伤口的意象和隐喻:"可是良心上如果有了一个很大的伤口,倒是有益的,这样它对每挨一口咬都会更加敏感。""但是,我像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只要不碰不磕,我就能在百般痛苦中苟延残喘下去……"
"……这是一条地地道道的创伤渠道。在渠道内,每一阵疼痛都在来回游动……""这场风波对我说:……你的头像正在溃烂的伤口……""我蒙受着如此巨大的疼痛,这是因为伤口已经有好久了,积重难返啊!我有这种疼痛,并不是因为伤口很深,也不是因为伤口在溃烂。""当然这里还存在着创伤,其象征只是肺部创伤。""如果真如你所断言,肺部的伤口[卡夫卡后来所患的肺结核]只是一个象征,伤口的象征,F[卡夫卡后来的未婚妻菲莉斯]是它的炎症,辩护是它的深处,那么医生的建议(光线、空气、太阳、安静)也就是象征了。正视这个象征吧。""血并非咯自我的肺,而是咯自……一道致命暗伤。"而在难得被他自己认可的极少几篇作品之一《乡村医生》中,"伤口"这一隐喻的运用更令人不寒而栗:——此时我发现:这孩子确实有病。在他身体右侧靠近胯骨的地方,有个手掌那么大的溃烂伤口。玫瑰红色,……蛆虫……从伤口深处蠕动着爬向亮处。可怜的孩子,你是无药可救的了。我已经找出了你致命的伤口;你身上这朵鲜花正在使你毁灭。见《卡夫卡小说选》,下同。
接下来发生的关于"伤口"的事情就更为恐怖而神秘了,有关的描写是卡夫卡问题中最令人关注的文字之一,它们是卡夫卡对人类和自己所下的一个诊断:"你要救我吗?"这孩子抽噎着轻轻地说,他因为被伤口中蠕动着的生命而弄得头眩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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