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旻将锦囊托在左手,右手轻轻揭开取出一物。
此刻月上中天,借着皎白月光众人看清是一方深青色的玉石,此玉方圆四寸,其色似水之苍,杂而有文,似乎称不上美玉,却又自有一番古朴端凝气象,细看其上有小纽,不知刻的是螭是蛟,原来是一方印信。
江朔在于阗见过羊脂白玉,相比之下这块“玉”的成色可就差得多了,但在场诸人却都被夺了舍一般不自觉地聚拢上去仔细观看。
独孤湘凑得最近,却看不出个所以然,忍不住问道:“裴将军,你这是个什么法宝,翻天印么?我看也没什么稀奇,唯有……”她忽见玉石一角金光一闪,似乎是镶了一个黄金角,忍不住伸手想要触摸,却被独孤问“啪”的一声打开了。
独孤问低声道:“仔细了,这是传国玉玺。”
独孤湘“吓”了一声,道:“这就是秦始皇那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的传国玉玺么?”
裴旻手持印纽轻轻翻转过来,露出所刻小篆印文,秦之小篆与汉隶、唐楷字形大异其趣,但比之商周虫鸟大篆要好认的多,独孤湘虽不能尽识,却也看得出是八个字,其中“命”“天”“昌”几个字却也依稀认得出来。
独孤湘道:“咦……裴将军你怎么把传国玉玺偷出来了?就算你偷得出来,难道交给谁,谁就能当皇帝?”
李泌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淡淡道:“只怕这玉玺不是裴将军盗来的,而是宫中的玉玺本就是假的。”
独孤湘摇头道:“这么重要的东西必有重兵把守吧,怎么可能会被调包?”
李泌道:“小女子有所不知,大唐建立之初,并未获得玉玺,相传隋炀帝遇弑身亡后,萧后带着玉玺辗转于宇文化及、窦建德等处,后随义成公主入东突厥,拥立炀帝之孙杨政道为君,定居于定襄,贞观四年,李靖攻灭东突厥后,将萧后迎回长安,玉玺自然也被带了回来,立国一十二年后,太宗皇帝方才得了这历代传国之宝。”
独孤湘恍然大悟道:“你是说,萧皇后带回长安的并非真正的传国玉玺,真正的玉玺仍然在西域?”
李泌道:“泌不能辨真假,但想来裴将军当是此意。”
江朔心道:这李泌不形于言色,却又滴水不漏,确非凡人。
独孤湘却摇头道:“就算传国玉玺确实在西域,也不能证明得到玉玺的人就是隐太子李建成的后人啊!”
李泌赞道:“小女子能想到此节,也算得是心思缜密了……”
独孤湘还是第一次被人称赞“心思缜密”,不禁面露得意之色,却听李泌紧接着道:“然而,萧皇后回到长安时是贞观四年,李建成已于四年前死于玄武门之变了,若他的后人有逃到西域的,那也是四年前就到了,且很可能也同萧后一样,依附于东突厥牙帐。”
独孤湘没听明白,问道:“那又如何?”
李泌略一思忖,继续道:“萧皇后入突厥,突厥虽然立其孙杨政道为主,却不过是傀儡而已,若萧后果然带着玉玺入突厥,定然无法保全,玉玺怕是落到了突厥可汗手上,更有一节,萧皇后归唐其实不在李靖灭东突厥之后,而是在突厥覆灭前夕就已经潜回长安了。”
独孤问接口道:“若是突厥可汗见大隋复国无望,又恰逢隐太子建成的后代来投,从萧后处夺了玉玺交给建成的后代,想要扶持其夺得大唐天下并从中牟利,那便说得通了。”
李泌点头道:“这可能也是太宗皇帝为什么会急于攻灭东突厥的原因。”
独孤湘也跟上了李泌的思路,道:“李靖灭突厥后,却遍寻李建成的后人和玉玺不得,太宗皇帝只能编造了萧皇后带回玉玺的故事,让百姓以为大唐已经取回了传国玉玺!”
裴旻将玉玺收回锦囊之中,却没放回怀里,依然托在手中,道:“传国玉玺自秦以来在各朝各代帝王手中流转,可说是皇朝更迭、正统传承的象征,各种传言真假外人或许难辨,圣人却是一定知晓的。”
众人的眼睛齐刷刷看向圣人,圣人未置可否,却对江朔道:“你是叫朔儿?”
江朔叉手道:“是,我名江朔,表字溯之,这名字是秘书监贺知章给我起的。”
圣人突然咧嘴笑了起来:“好个四明狂客……‘朔’者北也,‘溯’者回也,贺老儿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别有深意啊……”
第767章 早知真相
圣人如此说,等于承认了江朔确是李唐子孙,庭院中再次为之一静。
高力士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道:“就算裴将军你所说的都是真的,也不能证明这小……”他以手戟指江朔,本想说“小子”,但见他眉目中英气逼人,真有几分圣人年轻时的气象,不禁为之气夺,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只含混地说道:“总之,并无证明……”
却听一人道:“人证来也。”
只见裴旻现身的大屋内又走出老少二人,老的是一筋骨强健的老翁,少的是一眉目俏皮的女子。
江朔却认得此二人,原来是南诏大匠柳汲和其女罗罗,他忽想起当时裴旻将柳汲和南诏使团在陈仓,想必后来他们再未进一步,始终等在长安以西,似乎裴旻早知道唐军会丢潼关失长安。
罗罗对江朔欢快地挥手,柳汲却如没见到江朔一般,径直走向圣人,叉手道:“暌违二十余载,圣人安好。”
圣人也认出了他,点头道:“原来是大匠柳汲,你的身子看来倒还硬朗得很。”
柳汲叹道:“老咯,再打不得铁了……”
圣人却没有和他一同嗟叹,冷冷地道:“值此危局,大匠却要与裴将军一同向朕发难吗?”
柳汲道:“我亦不想在此情境下与圣人相见,只是……”他转头瞥了一眼江朔,道:“隐藏真相,似也不公。”
太子李亨终于忍不住冲冲大怒道:“真相,你们所谓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何不和盘托出,不必再打哑谜了!”
柳汲的情绪却似乎毫无波澜,道:“当年泥捏师大王回到长安,带回了隐太子子嗣的信物,将一块刻有李建成小字“毗沙门”的玉碟斩为两段,半块交给了当年尚是皇子的圣人,半块藏于一方金匮之中。”
说到此处,独孤湘忽然“呀”了一声,在身上一顿乱拍,这金匮朔湘二人在西海龙驹岛地底见过,独孤湘将那金匮携出,揣在怀中,此刻才复想起,却早不知在何时就遗失了。
却见柳汲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拿出那个金匮,双手奉上,圣人接过,微微一怔,道:“金匮已被打开了……”继而点头道:“是了,柳汲你是前任大匠最欣赏的弟子,也只你能打开这金匮。”
柳汲道:“此匮确为我师为太宗皇帝所制,内藏墨囊,需按五行之法开启,若不得其法便会毁去内藏的一切,不过却未传我开启之法,我得此匮时已经被开启了,我儿俭魏告诉我,便是这位江小盟主打开的。”
“哦”圣人不禁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江朔,他轻轻推开金匮,果然并无机关,内里所藏之物江朔早已见过,乃半块玉牒与一沓白藤纸。
柳汲叉手道:“此事涉皇家秘密,柳汲不敢轻窥。”
圣人从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一皮囊中掏出半块玉牒,与匮中玉牒一对,竟严丝合缝对在一起!江朔观其正面,正是“毗沙门”三字。
圣人并没有检视匮中白藤纸,似是对旁人解释一般说道:“此金匮乃太宗皇帝谕旨前朝大匠所制,据说其中收藏了被太宗皇帝抽换史书的原文,不知道为什么太宗没有把这些原始记载毁去,而是藏于此匮之中,则天皇后曾想方设法要找到此匮,却不想落入了大匠手中。”
柳汲道:“故江湖盟主化名李客,曾藏身军旅为王方翼的亲兵,他知道武后欲得此匮而不利于李唐皇室,便从皇家左藏库中盗走此匮,此后随王方翼从裴行俭出征去了西域,武后自然寻此匮不得了,后李客又机缘巧合受王方翼之托,寻找建成后嗣,故而凑齐了金匮、玉牒、玉玺、后嗣,岂非天命?”
白衣道士李泌道:“这江湖盟主自得了金匮、玉牒,又从西域寻回了玉玺、后嗣,却为何秘不示人,只是把后嗣和半块玉牒托付给了波斯大王泥涅师?”
柳汲看了李泌一眼道:“江湖盟主以侠盗自居,欲安天下而非取乱世间,他迎回建成子嗣原不是为隐太子打抱不平,而是见不得武氏代唐,后见女皇还政李唐,后代中又有圣人这样的英才,便觉若揭露此事反不利天下安定,故将此事隐藏了起来。”
高力士叱道:“此等秘闻,柳汲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柳汲未答话,却是圣人开口了:“此事是李客亲口对朕讲的……”
江朔忽而想起当年李邕所言屠尽遣唐使船四百东瀛人后,将建成后嗣送回长安,难不成这送还之人就是李客?李客是李邕之前的盟主,他们二人是何等交情已无处探寻真相了。
只听圣人道:“当年遣唐使大使包藏祸心,欲携隐太子苗裔离开唐境,我命金思兰秘密追杀,不过月余,金思兰带回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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