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他沉醉时,背后忽然传来了巨大的响声。
他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地上全是水,盆子滚到他脚底,可季叔还保持着端水的动作,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大少......”
他永远都忘不了当年季叔的眼神——震惊、尴尬,以及失望,这位从小照顾他到大的管家与阿妈一样对他寄予厚望,与阿丽塔订婚的那天季叔比阿爸还要高兴激动,脚底旋转的盆子像镜子一样映出那一刻的他自己,窗外的闪电大亮,清晰毕现,一览无余。
与公主订了婚的薄家长子,对自己的假弟弟,那个本来被他带回来代替翊泽的男妾之子,产生了畸形的恋慕。
浑身血液凉透。他知道自己走火入魔了,如果再不悬崖勒马,他会变得和阿爸一样,将来无颜去见阿妈和阿弟。
于是在第二天的生日宴上,他刻意疏远了和薄知惑的距离,甚至在他摔倒在他足下时,他也狠着心没去扶,而是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阿丽塔。可和阿丽塔一支舞还没有跳完,薄知惑又出了事。听说薄知惑掉进了大厅的喷泉里,生恐他再次溺水,他甩下阿丽塔就冲到了大厅,在薄知惑湿漉漉犹如小落汤鸡承认是自己贪玩失足时,他恼怒不已,恼怒于他的调皮贪玩,更恼怒于自己心里的天平又一次向薄知惑轻易倾斜,在回去的一路上,他逼自己硬起心肠对他不理不睬,可薄知惑软声央求他带他去唐人街吃东西时,他还是动摇了。
而在薄知惑为他唱生日快乐歌的那一刻,他更是感到到一塌糊涂。
于是在薄知惑闭眼许愿的那个瞬间,他没有许愿。
他在——
薄翊川的目光挪到下一张照片上。
温暖朦胧的烛光中,是少年双手合十闭目微笑的模样。有薄知惑陪伴的那个生日,他许愿的短短十秒,是他生命里最难忘的瞬间。
薄知惑那时许的是什么愿望呢?会和他有关吗?
“嗡嗡”,手机震动将薄翊川从半梦半醒的混沌间惊醒,回忆里的薄知惑的身影面容如烟雾顷刻消散,他睁开眼,心底空荡荡的。
“喂?”他发出嘶哑的声音应答。
“薄翊川,我是程世荣。你提供的那些资料我看完了,上级领导同意你配合我的专案组行动,但由于你已经退役,无法以军人身份申请走部队流程转入国际刑警组织成为特警,不过,基于你的身份和功勋,上级长官讨论后,决定特批给你一个临时特工的身份,但这个特工身份仅仅是给你一个人的,意思是,你只能单独行动,无法带你雇佣的那些手下去,即使是之前第七特种部队的老部下想要跟随你,也要通过我们的允许,走流程通过申请才能跟你一起去,明白吗?”
对方语气冷冰冰的,公事公办,薄翊川心无波澜:“明白。我不会带我的老部下一起去,特工名额只需要给我一个。”
那头传来拨打火机的声响,笑了声:“你还真是挺够义气的,不想让你的老部下跟你一起冒险?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专案组的特警们在路上会暗中跟随,保护你的安全。虽然我很讨厌你,但看在知惑的面子上,我不会让你死,毕竟,他那么喜欢你这个哥哥。”
薄翊川心头一震,生怕对方挂断通话,立刻追问:“喜欢?他喜欢我?你怎么知道的?”
程世荣静了几秒,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笑了一下,才说:“都好久以前的事了,他啊,从初二开始,每天上课只要一发呆,就会在草稿纸上画一个人的脸,眉心有痣的,画了又擦,擦了又画,放了学就扔垃圾桶。我一直以为是明家那小子,后来到你赶我走的那天,我才想起那颗痣的位置不对,眉心正中有痣的,原来他画的是你。这家伙,根本是拿明家老三当你的替身。后来我就想,你跟阿丽塔订婚了,他又是你弟弟,他喜欢你但只能藏着掖着,心里得有多苦啊。”
手机从掌心滑落到床上,薄翊川魂不附体,视线失焦,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原来,薄知惑和他一样,从很久以前就动了心。
那么,他把他从酒吧里救出来的那天......
暴雨机车疾驰中他紧紧蜷缩在他怀里,好像鸟儿蜷在窠臼,他只当他是受惊过度,山风温柔的日出时刻,他依偎在他身边乱蹭乱动,他只当他是又不安分了调皮捣蛋意图勾引他,还有,在蝴蝶园里......
“可是喜欢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控制的,就像你阿爸喜欢上我阿爸,也不是他能控制的,心是守不住的,哪怕那个人是不该喜欢的也无法控制……”
“住口!你在我阿妈的蝴蝶园里说什么?”
“你阿爸喜欢上我阿爸没有错,我阿爸也没有做错什么!”
“薄知惑你给我滚出去!”
“哥,这几年,你护着我,对我好,每次来救我,都只是因为,我是薄翊泽的‘桥’吗?”
“不然呢?”
他对薄知惑说了什么啊。
无怪那天回去的路上,薄知惑变得异常安静,无怪从那天起,薄知惑就变“坏”了,与他渐行渐远,是他亲手把他推远了。
他的目光落到第三页夹缝里被撕裂了,只剩下薄知惑侧脸的半张照片上。
少年仰躺在草地上,正在和人接吻。这张并不是他自己拍的。
“川哥,你来3号教后面的草坪看看,知惑好像在和我们年级的一个男生拍拖,这是不是他啊?”
一张照片伴随着乔慕发的文字跃至眼前,那时的他盯着短信聊天框,心脏被愤怒与嫉妒猝然撕裂。他像一只领地被侵犯猎物被偷的年轻雄狮,像一个妻子红杏出墙的丈夫,气势汹汹地杀到了偷家现场,映入眼帘的那一幕,令他至刚才为止都耿耿于怀。
将他勾得神魂颠倒夜夜难眠的那个妖精跑去勾引了别人,他躺在草地上,衣衫不整,任人趴在下边亵玩他的身体,神态懒洋洋的,似乎毫不在乎甚至有点享受,被他一声怒吼惊起以后,薄知惑脸上也只是闪过刹那的慌乱,就歪着头拉起衣衫,冲他无所谓的笑了笑。
他看到了那个玷污了薄知惑的男孩的脸,也记住了他眉上偏左的那颗痣,却丝毫没有联想到自己,因为他觉得那小子长得比他丑太多。
他明明就是嫉妒得要疯,吃醋到发狂,却无法承认,也不敢坦诚,一只野兽在心底为自己私有的宝藏被人染指而暴怒,另一只却是铁面无私的看门兽,代表礼义廉耻道德伦理,牢牢守着关押前者的笼子。
矛盾的情感几乎将他撕裂成两半,他就像个一个精神分裂的疯子,在阿妈阿弟的牌位前,将所有自我挣扎的怒火都发泄在了薄知惑身上。
“我不准。我不管你的本性有多下贱,你背着翊泽的魂,就得一辈子做好他的桥,实现他的遗愿,活得像个体体面面的薄家少爷!”
“薄知惑,你是个疯子,还是变态?”
“哥,我要把头磕够啊。”
如果佛祖能赐给他一次机会,如果能令时光倒流回当年,他一定不会让知惑再受那样的苦,他会先把喜欢说出口,给他踏踏实实的答案,把他捧在手心里,呵护他长大,然后和他结婚,相伴终老。
可是时光无法倒流,人生无法重来。
薄翊川将脸埋进这装满了已逝之人回忆的相册间,泪水汹涌溢出,淹没每张照片,心脏像被悔愧悲痛浸透的海绵,重到他的血肉之躯无法负荷,整个胸腔都要被压垮碎裂开来。
可他不能放任自己沉溺在痛苦里,他还有未了之事要去完成。
他逼迫着自己合上相册,将相册与薄知惑留给他的东西一起装进那个曾经装下他整个人的大行李箱,薄翊川走进了西苑。这个他至今为止仅仅踏足过两次的小洋楼四周已经荒草丛生,蔓藤爬满了苑墙,空旷废弃的楼内里找不到任何薄知惑和他曾经怨恨的那个男人居住过的痕迹,除了至今仍然悬挂在窗前的鸟笼,能让他辨认出对方位于二楼的寝居。
他还记得,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是接薄知惑搬去东苑住的那天,那个男人站在这扇挂着鸟笼的窗前目送他们离去,他歪头倚靠着窗棱,带着微笑,笑容看上去有些寂寥,显然舍不得自己的儿子跟着他走。
也还记得,第二次来这个房间时,薄知惑穿着那身大红的戏袍,坐在不知他阿爸……或者可能是他二叔的腿上,神态放浪,衣衫半褪,露出雪白的肩颈,媚眼如丝地笑着,活像个勾人魂魄为食的艳鬼,腕间戴着他阿妈最珍贵的遗物,与当年他在游船上窥见的景象如出一辙。
每想起当时的情景一次,他就要疯掉一回,这个房间,这段记忆,也曾为他记忆里最不堪回首的深渊,直至今日,再踏入记忆里这道深渊时,他的心底泛起的,却只有无边无际的悲伤。
他把薄知惑从这里带走了,却没有把他带回来。
一阵风吹来,鸟笼摇摆,撞击着窗棱,发出哐哐的声响,也扬起了地上落叶与尘灰。薄翊川冷不防呛了一下,猛烈咳嗽起来,他捂住口鼻,走到窗前,正要关窗,目光与动作却同时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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