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很乱, 几个敞开的纸箱挤在墙角。
“拍完了?”贺白帆手里抱着一团冬天的外套。
“嗯, 挺快的, ”卢也走到他身边,“就剩这些衣服了?”
“对, 我约了五点半的顺丰, 先把这些寄走。”
卢也于是俯身和他一起折叠衣服。除却那些昂贵的摄影器材需要随身携带, 家里的日常用品并不算多, 可以先叫快递寄走。至于微波炉洗衣机之类的大件, 就留给房东。
他们明天上午退房, 下午三点多的高铁, 去杭州。
昨天商远和杨思思为他们饯别,今天中午,卢也与即将毕业的学生们聚餐, 又拍了许多毕业照。待会儿寄完快递, 卢也还要去看看他妈——母亲和杨叔到底没有离婚,但是年岁渐老, 料理水果店的生意越发吃力, 他们打算年底租期一到,就回河南老家。
卢也将叠好的外套放进纸箱,塞满了,用膝盖压着才能缠胶带。
“好了——”卢也轻吁一声。
贺白帆打开冰箱, 倒水给他喝。是冰镇过的柠檬薄荷水,卢也豪饮几口,杯子递给贺白帆:“还要。”
贺白帆低头在他鼻息间嗅了嗅:“中午喝酒了?”
“汪恒带了桑葚酒,是他外婆自己泡的,”卢也带着点笑意说,“你是小狗鼻子吗?”
贺白帆凑上来亲吻他唇角,鼻尖顶着他脸颊,更像热情的小狗了。
卢也呼吸有些急,推开他:“快递。”就快五点钟了。
贺白帆点点头:“你去睡会儿吧,我来收拾。”
也许是酒精的缘故,卢也这一觉睡得非常踏实,也没有做梦,身体仿佛缓缓漂浮在柔和的波涛之中。再醒来时,天色暗了,贺白帆站在床边,正熨烫着他脱下的衬衫。
“几点了?”
“刚六点过,”贺白帆说,“点外卖还是吃面?”
“吃面吧,”卢也坐起来,揉了揉眉心,“我去煮。”
墙角纸箱都寄走了,狭小的房子忽然显出几分空旷。卢也打开冰箱,还剩两盒速食番茄一面,三只鸡蛋,一包吐司,那么明天早餐可以吃吐司夹煎蛋。卢也关上冰箱门,转身去烧水,唯二的两只锅已经用了很久,他们不打算带走。汤锅煮面,平底锅炒番茄肉酱。橄榄油只剩一个瓶底,明早煎了鸡蛋正好用完。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学生们流行测试MBTI,某次组会上,卢也被他们哄着做了测试。测试结果他已经忘了,只记得最后一个字母是“J”,那几个小崽子谄媚地说:“卢哥肯定是高效率J人啊!要不然成果这么多呢!”他点开说明,原来“J”代表做事有规划、有条理。
倒也没错。毕竟他隐忍数年,步步为营,借学生之手将郑鑫曝光于网络,又亲自向巡视组举报了陶敬——办离职时,学院书记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说:“你这尊大神终于要走了啊。”
再譬如,搬家前夕,冰箱里的食物都能刚好吃完。
贺白帆走过来,俯身将下巴垫在他肩头:“晚上去完你妈那儿,还有别的事吗?”
卢也想了想:“没吧。”
“那我们去江边散步?”他略作停顿,“想回我家那边逛逛。”
“好啊——你把面条捞一下。”
“来了。”贺白帆抄起筷子。
卢也侧脸看他,脑海中忽有许多画面扑闪而过。二零一六年他和贺白帆谈恋爱的时候,也常常在这间厨房里煮意面,时间过去那么久,今晚,终于是他们最后一次在这里煮面。
他这个毋庸置疑的终极J人,生命里唯一意外,同时也是唯一改变了他生命的意外,正在旁边捞面。
如果没有贺白帆呢?也许他会循规蹈矩地上学,毕业,工作,奋发图强。也许他会交女朋友,然后在某一天惊觉自己原来喜欢男的。也许他会一直单身,从讲师升到副教授再升正教授,最后得到一个“献身科研”的美名。也许他会在洪大附近买套小房子,开车上班,低声咒骂早高峰的拥堵。
“咱们明天到得晚,后天我就得进组开工,”贺白帆已经接了几部抖音短剧的拍摄工作,“你先将就一下,等我忙完这阵咱们再去挑家具,好不好?”
卢也说:“有很多东西要买?”他们租的房子是精装修。
“对啊,”贺白帆从锅里挑出最后一根意面,振振有词地说,“床上四件套该换了。那个沙发颜色不好看,我想铺张毯子遮一下。还有办公椅——你坐的时间长,必须换个舒服的。你觉得咱们要不要养点绿植?可以放在书房飘窗,那扇窗户外面没有树,景色不好。”
果然是艺术家啊,卢也心道。他对家居用品的要求向来只有“能用”。
“好,”卢也认真应下,“我等你。”
***
从方家村出来已经将近八点,两人前往汉口江滩。
其实时间有些晚了——汉口离他们很远,这会儿又堵车,开过去起码得一个小时。
但贺白帆想去,而卢也想陪他。
天空又开始落雨,雨势较下午更大,在车窗划下一道道细长的水痕。大概也是下雨的缘故,江滩人并不多,两人并肩走了一阵,贺白帆说:“坐会儿?”
卢也四下看看,选一块较大的石头,用纸巾擦干上面的水。
他和贺白帆曲腿而坐,撑着伞,眼前是黑漆漆的江面和对岸灯火闪烁的高楼。其实,虽然在武汉待了十多年,但卢也对长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洪大离江滩太远,他很少来。
贺白帆轻声说:“小时候我妈带我过来玩,我滑了一跤,差点摔进水里……幸亏旁边有个大姐拽住了。”
“好危险。”
“嗯,吓坏我妈了,回去还因为这事和我爸吵了一架。”
贺白帆的语气非常平静,还带着一点回忆童年的笑意,卢也伸手扣住他的手。
“所以后来他教你游泳?”
“对。他说,住在长江边上的人怎么能不会游泳?其实他也游得一般,为了教我,又跟教练重学一遍。后来他还横渡过长江,从武昌游过来,上了岸,连灌两瓶红牛。”
雨珠打在伞面上,声音闷而轻。
贺白帆又说到小时候跟他爸在江边钓鱼,干坐一下午,脸都晒红了,竟然一条也钓不上来。
远处,雨水落进漆黑的江面,寂静无声。
“我爸最后还有意识的时候,交待了两件事:第一是我和我妈都要好好的,保重身体;第二是他的骨灰撒进长江。但我没做到第二件,总觉得那样就再也见不到他了,立个墓碑,想见他的时候至少还有东西可看。”
今年清明,他带卢也去墓园祭拜了父亲。
江河万古,人生是多么渺小的一瞬。人生的团圆相聚,又只是一瞬的一瞬,就像雨滴入水的一刹那。
面向滔滔江水,卢也忽然感到荒凉,他连忙看向贺白帆,心有灵犀似的,贺白帆也看他,对岸的灯光遥遥照过来,映在贺白帆的瞳孔中。
“怎么了?”贺白帆低声问。
“突然有点舍不得武汉,”卢也用力笑了笑,“以前刚来的时候特别不适应,夏天热,冬天又没暖气,冷得要命,我就想以后一定要回北方……但还是待了这么多年。”直到这一刻,他意识到,他是真正意义上要和这里告别了。从少年到成年,他一度对这个城市非常厌恶,后来遇见贺白帆,又在此地享受了前所未有的爱。以至于他已经无法用喜欢或厌恶来描述他对武汉的感情,可以确定的是,他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交给了这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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